陛下在擔(dān)心長孫無忌心中一片雪亮。
陛下在擔(dān)心,他長孫家,會不會在這場風(fēng)波中,也站到世家的那一邊去。
哪怕只是保持沉默,那也是一種態(tài)度。
一種,讓帝王無法安心的態(tài)度。
該如何是好?
長孫無忌的心,亂了。
他下意識地抬起頭,目光在紛亂的大殿中,不由自主地,與不遠(yuǎn)處那個青年的目光,對上了。
許元。
那個始終站在風(fēng)暴中心,卻淡定得像個局外人的年輕人。
四目相對的瞬間,一道電光,猛地在長孫無忌的腦海中炸開。
他想起了,在遙遠(yuǎn)的遼東城下,那個青年曾經(jīng)對他說過的話。
“趙國公,您與陛下的關(guān)系,情同手足,自然是牢不可破?!?/p>
“可您想過沒有,陛下千秋萬歲之后呢?”
“新皇繼位,您是三朝元老,權(quán)傾朝野,威望無兩?!?/p>
“新皇年少,自然要依仗您穩(wěn)定朝局。”
“可等到他羽翼豐滿,能夠獨(dú)掌大權(quán)之后呢?”
“到那時,他會如何看待您這位,連先帝都要敬重三分的國舅公?”
“功高震主,震的,未必是當(dāng)朝之主啊……”
轟!
當(dāng)日的言語,如同暮鼓晨鐘,在長孫無忌的耳邊隆隆作響。
他渾身一震,如遭雷擊。
是啊。
他與陛下,是君臣,更是親人,是過命的兄弟。
他從不懷疑陛下對自己的信任。
可下一代呢?
太子李治,仁孝寬厚。
可越是這樣的君主,有時候,對權(quán)力的掌控欲,便越是強(qiáng)烈。
自己今日若是站在了世家一邊,哪怕只是默許,未來新皇登基,又會如何清算這筆賬?
長孫家,還能有今日的風(fēng)光嗎?
他又想起了自己對許元的承諾。
在遼東,他曾說過,等自己回了朝堂,便辭去一身官職,頤養(yǎng)天年。
今日,便是兌現(xiàn)承諾的時候了。
長孫無忌的目光,掃過那些慷慨激昂的同僚,掃過那些面色凝重的老友,最后,落在了龍椅之旁,那位既是君主也是妹夫的男人身上。
他的眼中,閃過一絲掙扎,一絲不舍,但最終,都化作了一片澄明。
夠了。
這一切,都該夠了。
他緩緩地,吐出了一口濁氣,仿佛要將胸中所有的權(quán)衡、所有的欲望,都一并吐出。
“唉……”
一聲輕嘆,在大殿之中,幽幽響起。
不響亮,卻讓所有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在萬眾矚目之下,長孫無忌動了。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朝服,邁著沉穩(wěn),卻又仿佛帶著千鈞之重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到了太極殿的正中央。
沒有看任何人。
他對著龍椅的方向,撩起前襟,鄭重其事地,跪了下去。
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五體投地的大禮。
“臣,長孫無忌,有本啟奏。”
他的聲音,沙啞,卻堅定。
李世民的瞳孔,微微一縮。
他以為長孫無忌會表態(tài)支持自己,或者說幾句和稀泥的話。
卻唯獨(dú)沒有想到,他會用如此鄭重的方式。
“愛卿,請講。”
李世民沉聲道。
長孫無忌沒有起身,依舊保持著叩首的姿勢。
“陛下,自遼東一戰(zhàn)歸來,臣便時常感覺,精力不濟(jì),力不從心?!?/p>
“許多朝中大事,臣雖有心處置,卻往往感覺思慮不周,難免有疏漏之處。”
“臣,老了?!?/p>
什么?
此言一出,滿堂皆驚。
就連崔仁師等人,都忘了逼宮,滿臉愕然地看著大殿中央的那個身影。
趙國公這是……什么意思?
李世民也是一愣。
他的心,猛地一沉。
一股愧疚與自責(zé),瞬間涌了上來。
是朕……逼得太緊了嗎?
是朕剛才那句話,傷到他了嗎?
他與輔機(jī),相識于微末,一路扶持,君臣三十余載,名為君臣,實(shí)為兄弟。
他從未想過,有一天,會用那種近乎審問的眼神,去看待自己最信任的人。
李世民心中一痛,立刻開口道:
“輔機(jī),你……”
“陛下?!?/p>
然而,長孫無忌卻開口打斷了他。
這在平日,是絕無可能發(fā)生的事情。
“請陛下,聽臣把話說完?!?/p>
長孫無忌緩緩抬起頭,他的眼眶,有些泛紅,但眼神卻異常的清澈。
“臣今日所請,非是一時意氣,乃是深思熟慮之結(jié)果?!?/p>
“臣,懇請陛下,允臣致仕,告老還鄉(xiāng)?!?/p>
致仕!
告老還鄉(xiāng)!
這兩個詞,如同兩道天雷,劈在了太極殿所有人的頭頂。
大唐司空,凌煙閣第一功臣,當(dāng)朝國舅,長孫無忌,要辭官!
這比剛才崔仁師等人逼宮,還要讓人感到震撼!
“輔機(jī),你胡說什么!”
李世民的臉色徹底變了,他快步走下御階,想要親自將長孫無忌扶起來。
“朕不準(zhǔn)!”
“你正當(dāng)盛年,何言老之?”
“遼東之戰(zhàn),勞苦功高,朕給你放幾個月假便是,致仕之言,休要再提!”
他的語氣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
他可以不在乎崔仁師,不在乎那些世家官員。
但他不能不在乎長孫無忌。
長孫無忌卻輕輕推開了李世民伸來的手,固執(zhí)地跪在地上。
“陛下,臣是真心的?!?/p>
他看著眼前的君主,露出一絲苦澀的笑容。
“想當(dāng)年,你我隨先帝征戰(zhàn)天下,何等快意?!?/p>
“如今,大唐國泰民安,四海升平,當(dāng)初的那些老兄弟們,也一個個凋零了?!?/p>
他環(huán)視了一圈朝堂,目光從房玄齡、尉遲恭等人的臉上一一掃過。
“陛下,長江后浪推前浪,朝堂之上,亦是如此?!?/p>
“如今朝中,人才輩出,前有房相、杜相運(yùn)籌帷幄,后有冠軍侯這等少年英才,如雨后春筍,不斷涌現(xiàn)?!?/p>
“我們這些老家伙,也該是時候,給年輕人騰騰位置了。”
他的話,說得情真意切。
“陛下,人這一輩子,打打殺殺,爭來斗去,圖個什么呢?”
他的聲音,帶著一種看透世事的滄桑。
“不就是圖有一天,能夠功成名就,卸甲歸田,含飴弄孫,安享晚年嗎?”
“臣如今,位列三公,封妻蔭子,陛下所賜的財富,幾輩子都花不完。”
“臣,知足了。”
“這潑天的富貴,臣已經(jīng)享過了?!?/p>
“剩下的日子,臣只想當(dāng)一個無憂無慮的富家翁,陪陪家人,看看這大唐的萬里山河?!?/p>
“懇請陛下,成全?!?/p>
說完,他將頭,重重地,磕了下去。
整個太極殿,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人都被長孫無忌的這番話,給鎮(zhèn)住了。
長孫無忌這是干什么?陛下只是讓他出來說句話,他上來就要請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