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內(nèi)的戰(zhàn)斗,比想象中結(jié)束得更快,也更慘烈。
失去了統(tǒng)一指揮,失去了城墻庇護(hù),士氣崩潰的高句麗守軍,在武裝到牙齒,戰(zhàn)意高昂的玄甲軍面前,根本不堪一擊。
那不是戰(zhàn)斗。
那是碾壓。
玄甲軍的橫刀,輕易地劈開敵人的皮甲與骨骼。
沉重的馬槊,每一次突刺,都能串起數(shù)人。
然而,安市城實在太大了。
潰散的守軍,化整為零,利用熟悉的街道與建筑,鉆入城中各處,化作了無數(shù)個各自為戰(zhàn)的小團(tuán)體,進(jìn)行著絕望而瘋狂的抵抗。
喊殺聲,慘叫聲,兵器碰撞聲,在城市的每一個角落響起。
戰(zhàn)斗,進(jìn)入了漫長而血腥的收尾階段。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一輪血色的殘陽,懸掛在西方的天際,將整座安市城,都染上了一層悲壯的色彩。
帥臺上。
許元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大局已定。
剩下的,不過是時間問題。
他緩緩轉(zhuǎn)過身,目光落在了那兩個從戰(zhàn)斗開始,便一直呆立在原地,如同雕塑般的身影上。
高延壽。
高惠真。
此刻,這兩位高句麗的王室貴胄,面如死灰,眼神空洞,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魂魄。
許元走到他們面前,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了他們的耳中。
“高將軍?!?/p>
“前日你與我對賭,現(xiàn)在城已破。”
“不知二位,對我大唐天軍的表現(xiàn),可還滿意?”
他的聲音,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壓垮了兩人心中緊繃的弦。
高延壽的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
他緩緩抬起頭,看著眼前這個年輕得過分的唐人將領(lǐng),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滿意?
何止是滿意。
那是恐懼。
是發(fā)自靈魂深處的,對一種完全無法理解,無法抗衡的偉力的……絕望。
先是毀天滅地的雷霆。
再是百步穿楊的神兵。
這……這真的是凡人能夠擁有的力量嗎?
高惠真更是“噗通”一聲,雙膝一軟,直接跪倒在地,失聲痛哭。
許久。
高延壽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從喉嚨里發(fā)出了一聲干澀而悠長的嘆息。
那聲嘆息里,包含了太多的東西。
不甘,悔恨,茫然,以及最終的……認(rèn)命。
他掙扎著,對著李世民的方向,鄭重其事地,行了一個五體投地的大禮。
“罪臣……高延壽?!?/p>
“罪臣……高惠真。”
“叩見大唐皇帝陛下。”
“我們……降了。”
“心服,口服?!?/p>
這八個字,仿佛抽干了他最后一絲力氣。
說完,他便如一灘爛泥般,癱倒在地,再也無法動彈。
李世民的臉上,終于露出了開戰(zhàn)以來,最為舒心暢快的笑容。
他親自走下帥臺,扶起了高延壽。
“高將軍能審時度勢,乃高句麗萬民之福?!?/p>
“朕向你保證,大唐軍隊入城之后,絕不無故傷害任何一名平民,絕不侵占百姓一針一線。”
他轉(zhuǎn)頭看向高延壽與高惠真,聲音洪亮。
“朕,封高延壽為鴻臚卿,高惠真為司農(nóng)少卿?!?/p>
“望爾等,今后能為我大唐,盡心效力?!?/p>
“罪臣……謝陛下天恩!”
高延壽與高惠真激動得熱淚盈眶,再次叩首。
一場關(guān)乎國運的驚天豪賭,至此,塵埃落定。
然而。
城中的戰(zhàn)斗,卻并未因為統(tǒng)帥的投降而立刻平息。
那些散落各處的殘兵,依舊在利用地形,進(jìn)行著最后的抵抗。
喊殺聲,依舊在夜色中,此起彼伏。
這場掃清全城的戰(zhàn)斗,遠(yuǎn)比想象的要更加漫長。
直到第二日,日上三竿。
當(dāng)最后一處抵抗的院落被攻破,安市城中最后一名高句麗士兵,擲下手中的兵刃。
這座屹立了數(shù)百年的雄關(guān),才算是真真正正地,被唐軍所攻破。
次日。
日上三竿之時,安市城內(nèi)的最后一絲喊殺聲,終于歸于沉寂。
持續(xù)了近乎一日一夜的巷戰(zhàn)清剿,宣告結(jié)束。
一名渾身浴血的玄甲軍校尉,飛奔至帥臺之下,單膝跪地,聲若洪鐘。
“啟稟陛下,許將軍!”
“安市城內(nèi),所有抵抗皆已平定!”
李世民長身而起,臉色終于徹底放松下來。
身后的長孫無忌等人,亦是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傷亡如何?”
許元的聲音平靜地響起,聽不出喜悲。
那校尉頓了頓,從懷中掏出一份早已寫好的簡報,高高舉過頭頂。
“回稟將軍!”
“此役,我軍僅出動玄甲軍兩萬三千人?!?/p>
“其中,傷五千一百二十七人,陣亡……一千零三十六人?!?/p>
“城內(nèi)高句麗守軍,當(dāng)場格殺一萬五千余,俘虜兩萬零八百人?!?/p>
“另有城中百姓數(shù)萬,已全部收攏,聽候陛下發(fā)落?!?/p>
一連串的數(shù)字,清晰地回蕩在帥臺上。
死寂。
短暫的死寂。
尉遲恭咧開的大嘴,僵在了臉上。
長孫無忌與李世勣對視一眼,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驚濤駭浪。
一千人陣亡。
攻破了安市城?
這個數(shù)字,若是放在戰(zhàn)前,說出去,足以讓天下人笑掉大牙。
可現(xiàn)在,這組數(shù)據(jù),就這么明晃晃的出現(xiàn)在眼前,而且還是他們親眼所見。
這是何等輝煌,又是何等不可思議的戰(zhàn)損比。
而一旁,李世民緩緩閉上眼,似乎在為那一千多名戰(zhàn)死的將士默哀。
片刻后,他再次睜開眼,目光如炬。
“走?!?/p>
“隨朕……進(jìn)城看看?!?/p>
……
通往城墻豁口的坡道,早已被清理出來。
但那陡峭的角度,與兩側(cè)被炮火轟擊得焦黑崩裂的殘垣斷壁,依舊在無聲地訴說著昨日的慘烈。
李世民走在最前方,腳步很慢,很沉。
他伸出手,撫摸著一塊巨大的,從城墻上崩落的巖石。
巖石的斷口處,光滑如鏡,可以想象那瞬間的恐怖力量。
他的身后,長孫無忌、李世勣、尉遲敬德,以及許元,默默地跟著。
“輔機(jī),敬德。”
李世民的聲音有些沙啞。
“你們說,若是沒有長田的紅衣大炮,沒有那……燧發(fā)槍?!?/p>
“我們要拿下此城,需付出何等代價?”
長孫無忌的腳步一頓,眼中閃過一絲后怕。
他看著這道天險般的坡道,苦澀地?fù)u了搖頭。
“陛下,若以傳統(tǒng)之法攻城,填平此坡,便需數(shù)萬民夫之性命?!?/p>
“蟻附登城,我大唐將士,怕是得以命換命,十命,換敵一命?!?/p>
他深吸一口氣,給出了一個令人心悸的結(jié)論。
“傷亡……至少十萬?!?/p>
“耗時,或以年計。”
李世勣亦是頷首,補充道。
“而且,未必能成?!?/p>
“楊萬春此人,頗有將才,守城之法,堅韌狠絕?!?/p>
“久攻不下,我大軍糧草、士氣皆是問題,屆時……”
剩下的話,他沒有說。
但在場的所有人,都懂了。
屆時,便是重蹈前隋覆轍。
尉遲恭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猛將,此刻也是一臉的心有余悸。
“他娘的,這鬼地方,真是邪門。”
“幸好有許哥兒的寶貝疙瘩,不然,俺老黑的這條命,都得撂在這?!?/p>
眾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落在了許元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