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長孫無忌問出這個問題,許元的瞳孔冷不丁地收縮了一下。
他心中掀起了一絲波瀾。
長孫無忌不愧是跟著李世民打天下的主兒,心思果然敏銳得可怕。
他沒有低估過長孫無忌,這位凌煙閣上排名第一的功臣,能輔佐李世民從尸山血海中殺出一條皇路的狠角色,其心智與眼光,絕非常人可比。
但許元也沒想到,對方竟能從一些只言片語和零散的舉措中,嗅出那股不屬于這個時代的氣息。
這已經(jīng)不是簡單的“才華橫溢”能解釋的了。
這是一種對世界底層邏輯的認知差異。
不過,他自然并未露出任何不妥。
“遠超這個時代?”
許元輕聲重復著長孫無忌的話,仿佛在品味一個有趣的評價。
“趙國公,您真是太高看在下了。”
許元的目光,從長孫無忌那張寫滿了審視的臉上移開,重新投向了遠方那輪即將沉入地平線的殘陽。
血色的余暉,將天邊的云霞染成了一片壯麗的火海。
“卑職所言所行,并非超越了時代?!?/p>
“恰恰相反?!?/p>
他的聲音悠遠而深沉,像是從古老的鐘鼎上傳來。
“卑職,只是比旁人,多看了幾眼這時代的倒影罷了。”
長孫無忌眉頭微皺,沒有說話,靜待下文。
他知道,真正關鍵的話,要來了。
許元伸出一根手指,指向那片蒼茫的天地。
“趙國公,您看這江山,何其壯麗?!?/p>
“可自始皇帝一統(tǒng)六合以來,這片土地上,究竟換了多少個主人?”
“強秦二世而亡,百萬大軍灰飛煙滅?!?/p>
“強漢綿延四百載,最終亦是三分天下,烽煙處處。”
“前隋文帝何等英明神武,開創(chuàng)開皇之治,可傳至煬帝,不過短短三十余年,便落得個國破家亡,身死人手的下場?!?/p>
許元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洞穿歷史的冷酷。
“王朝更迭,江山易主?!?/p>
“多少英雄豪杰,王侯將相,在當時看來,是何等不可一世,何等光芒萬丈?!?/p>
“可百年之后,千年之后,再回頭去看……”
許元收回目光,轉頭,對上了長孫無忌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嘴角勾起一抹譏誚。
“不過是青史書上,寥寥幾行字。”
“不過是后人茶余飯后的,幾句談資。”
“甚至……連名字都未必能被記住?!?/p>
“趙國公,您說,這世間,可有什么東西,是真正永恒不朽的?”
長孫無忌的心,猛地一沉。
許元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卻用一個更大的,更宏觀的問題,將他的問題徹底淹沒了。
“陛下常言,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p>
許元的聲音變得平淡,卻也因此,更顯鋒利。
“卑職不才,只是將這句話,看得更重了一些,想得更深了一些?!?/p>
“見多了舟覆人亡的慘劇,自然會想著,如何才能讓這水,永遠平穩(wěn)?!?/p>
“僅此而已?!?/p>
他攤了攤手,神情坦然。
“至于國公所說的‘婦聯(lián)會’也好,‘半邊天’也罷,都不過是術,是手段?!?/p>
“其核心的‘道’,亙古未變?!?/p>
“那就是,誰能讓這天下的百姓活下去,活得好,誰就能坐穩(wěn)這天下?!?/p>
“歷史,已經(jīng)無數(shù)次證明了這一點,不是嗎?”
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
他將自己所有的“異?!?,都歸結于對歷史的深刻洞察和總結。
這是一個無懈可擊的理由。
因為李世民本人,就是最重視歷史教訓的皇帝。
長孫無忌沉默了。
他那如鷹隼般銳利的目光,在許元臉上逡巡了許久,似乎想分辨出哪怕一絲一毫的偽裝。
然而,沒有。
許元的眼神,清澈而坦蕩,又帶著一種超越年齡的深邃。
仿佛他真的站在時光的長河之上,俯瞰著歷朝歷代的興衰成敗,然后得出了這些令人心悸的結論。
許久,長孫無忌才緩緩吐出了一口濁氣。
他心中的懷疑并未完全消散,但許元的這番話,卻成功地在他的心頭,蒙上了一層更厚重的,名為“敬畏”的陰影。
如果這一切,真的只是這個年輕人自己從史書中悟出來的……
那他的悟性,他的心胸,未免也太過妖孽了!
這比他是天外來客,更讓長孫無忌感到一種發(fā)自骨髓的寒意。
因為前者是不可知,而后者,則是活生生站在你面前的,一個你完全看不透的同類。
氣氛,在沉默中變得越發(fā)凝重。
許元看著長孫無忌變幻不定的臉色,心中也不由得想到了很多。
長孫無忌,太宗朝最德高望重全是滔天的人,可是等李世民歸天之后,他不也被牽連到了韋季方、李巢案之中,高宗為了擺脫以他為首的元老控制,聯(lián)合武則天將其貶黔州,甚至最后還將其逼得自縊身亡!
這樣的結局,現(xiàn)在誰又能想到?
許元嘆了一口氣,隨后說道:
“其實,說到這興衰榮辱,過眼云煙……”
他話鋒一轉,目光直直地刺向長孫無忌。
“卑職倒是覺得,趙國公您,或許比任何人都更能體會其中三味?!?/p>
長孫無忌眼皮一跳,一股不祥的預感涌上心頭。
“此話何解?”
許元向前走了半步,與他并肩而立,一同望著山下的萬家燈火。
“國公如今,位列司徒,百官之首,陛之下,萬人之上?!?/p>
“這潑天的富貴,無上的榮光,皆是您與陛下,還有秦公、程公他們一刀一槍,從尸山血海里拼殺出來的?!?/p>
“勞苦功高,天下敬仰?!?/p>
許元先是送上了一頂高帽,隨即,聲音卻陡然轉冷。
“可是……”
他頓了頓,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卑職,說句大不敬的話……”
他的聲音壓得極低,仿佛耳語,卻又清晰得如同驚雷。
“這世上,沒有人能長生不死。”
“若是……若是陛下千秋萬歲之后呢?”
轟!
長孫無忌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讓他渾身的汗毛,都在瞬間倒豎了起來!
他猛地轉過頭,死死地盯著許元,眼中迸射出駭人的殺意!
“你……放肆!”
這樣的話,形同詛咒,已是彌天大罪!
然而,許元卻夷然不懼,平靜地與他對視。
他的眼神里,沒有挑釁,沒有惡意,只有一種冰冷刺骨的陳述。
“國公息怒。”
許元的聲音依舊平穩(wěn)。
“卑職只是在陳述一個,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卻又不敢宣之于口的事實?!?/p>
“國公可以現(xiàn)在就將卑職拿下,治我一個大不敬之罪?!?/p>
“可這,能改變什么嗎?”
長孫無忌胸膛劇烈地起伏著,臉色也有些難看。
他知道,許元說的是實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