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鵝毛般的大雪,無聲無息,自九天垂落。
不過片刻功夫,便為巍峨的太極宮覆上了一層素白的絨毯。
琉璃瓦,朱紅墻,雕欄玉砌,盡數(shù)被這蒼茫的白所掩蓋。
天地間,一片寂靜。
李世民負手立于甘露殿的門廊下,仰頭望著這漫天飛雪。
那張因許元之事而緊鎖的眉頭,不知不覺間,已然舒展開來。
胸中那股因糾結(jié)而生的煩悶,仿佛也被這冰冷的雪花一并洗滌了去,蕩然無存。
好一個瑞雪兆豐年。
“到底是又一年歲末了啊?!?/p>
李世民發(fā)出一聲悠長的感慨,聲音里帶著幾分帝王的滄桑。
他伸出手,任由一片冰涼的雪花落在掌心,瞬間融化成水。
那感覺,清冽而真實。
他側(cè)過頭,看向身后躬身侍立的王德,語氣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
“王德?!?/p>
“老奴在。”
王德連忙上前一步,將頭埋得更低。
“傳朕旨意。”
李世民的目光依舊望著殿外的風(fēng)雪,聲音在風(fēng)中顯得格外清晰。
“著內(nèi)侍省,從內(nèi)帑中取出上好的絹布、綿綢,凡在京六品以上官員,每人賜一匹。”
“就說,天降祥瑞,朕與眾卿,同賞此雪,同沐天恩?!?/p>
這便是帝王。
喜,則天下同喜。
王德心中一凜,立刻領(lǐng)會了圣意。
陛下這是龍心大悅,要施恩于百官了。
“老奴遵旨,這便去辦?!?/p>
王德應(yīng)諾一聲,正要退下,卻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腳步微微一頓,小心翼翼地開口。
“陛下,老奴多句嘴?!?/p>
“往年這第一場雪落下,凍裂地,您都要去行冬獵之禮,以彰我大唐武功?!?/p>
“不知今年……”
李世民聞言,先是一怔,隨即朗聲大笑起來。
“哈哈哈,你不說,朕倒是快忘了這一茬!”
他轉(zhuǎn)過身,眼中重新燃起了那股屬于沙場君王的銳利與豪情。
那股糾結(jié)于兒女情長的煩悶,此刻已被對疆場的熱血徹底取代。
“去!”
“為何不去?”
李世民一揮龍袖,聲音擲地有聲。
“我大唐的江山,是馬背上打下來的,不是在書齋里談出來的!”
“這祖宗的規(guī)矩,不能忘!”
他踱步回到殿中,目光掃過墻上懸掛的巨大輿圖,最終落在了長安城北的一點上。
“傳旨!”
“兩日后,于城北嵯峨山,甘泉宮,舉行冬獵!”
“命在京文武百官,諸位皇子、皇孫,皆需參加!”
“朕要讓他們都看看,我李家兒郎的弓馬,還利否!”
最后一句,殺氣凜然。
王德心頭一顫,不敢有絲毫怠慢,深深一揖。
“老奴,遵旨!”
……
而此時的許府,卻是另一番光景。
與皇宮的威嚴(yán)冷肅不同,這里溫暖如春。
書房內(nèi),紅泥小火爐燒得正旺,細白的炭火發(fā)出輕微的嗶剝聲。
爐上溫著一壺清茶,沸水翻滾,帶出裊裊的白氣與清幽的茶香,滿室氤氳。
許元懶洋洋地靠在軟榻上,手中捧著一卷閑書。
洛夕則像一只溫順的貓兒,將頭輕輕枕在他的腿上,一雙美眸透過窗欞,癡癡地望著外面那個銀裝素裹的世界。
她從未如此安寧地看過一場雪。
在云舒坊,下雪的日子,意味著要燒更多的炭,意味著那些尋歡的客人會帶著一身寒氣闖進來,意味著她要彈出更熱烈的曲子,來暖那些冰冷的人心。
雪,于她而言,向來是冷的。
可今日,隔著一扇窗,依偎在心上人的懷里,她才發(fā)現(xiàn),原來雪景,可以美得如此令人心醉。
“許郎?!?/p>
她輕聲呢喃,聲音軟糯。
“嗯?”
許元放下書卷,低頭看她。
“你看那雪,把樹枝都壓彎了,像不像掛滿了棉花?”
洛夕的眼中,閃爍著孩童般純粹的光芒。
許元笑了,伸手撫過她柔順的發(fā)絲。
“像?!?/p>
洛夕仰起頭,眼中滿是期盼。
“我想出去走走?!?/p>
“想親手摸一摸那雪,想聽一聽踩在雪地里咯吱咯吱的聲音?!?/p>
“好不好?”
看著她小心翼翼又充滿向往的樣子,許元的心底柔軟得一塌糊涂。
他俯身,在她的唇上輕輕一啄。
“好?!?/p>
“明日,我便帶你出城去,尋一處干凈的地方,讓你玩?zhèn)€夠?!?/p>
“真的?”
洛夕的眼睛瞬間亮了。
“君子一言。”
“駟馬難追。”
洛夕滿足地笑了起來,將臉頰在他的衣衫上蹭了蹭,像是在撒嬌。
就在這滿室溫馨之時,門外傳來了下人恭敬的稟報聲。
“老爺,門外有人求見。”
許元眉頭微挑。
這個時辰,天寒地凍的,會是誰?
“何人?”
“回老爺,那人并未通報姓名,只說……是您的故友?!?/p>
故友?
許元心中頓時升起一絲疑竇。
在長安城,稱得上朋友的,能有誰?
難道是從長田縣來的?
“請他去前廳稍坐,我稍后便至。”
“是?!?/p>
下人退去。
洛夕也坐直了身子,體貼地為他整理了一下略有褶皺的衣袍。
“許郎快去吧,莫讓客人久等了。”
“嗯?!?/p>
許元點點頭,起身披上一件外袍,心中帶著幾分好奇,朝著前院走去。
穿過回廊,一股寒氣撲面而來。
前院的地上,已經(jīng)積了薄薄的一層白雪,上面只有一串小巧的腳印,從門口一直延伸到院中。
而腳印的盡頭,正靜靜地站著一道身影。
那是一個少女。
一身火紅的貂絨斗篷,在這純白的天地間,如同一團燃燒的烈焰,耀眼奪目。
風(fēng)雪吹拂著她的兜帽,露出半張精致得如同瓷器般的側(cè)臉。
聽到腳步聲,少女緩緩轉(zhuǎn)過身來。
粉雕玉琢,眉眼如畫。
一雙眸子,清澈得如同初雪,卻又帶著一絲與生俱來的、淡淡的疏離與貴氣。
當(dāng)看清來人的一瞬間,許元整個人都愣住了。
晉陽公主?
李明達?
他瞳孔微縮,心中掀起了驚濤駭浪。
她怎么會來這里?
宮里的公主,金枝玉葉,不好好待在溫暖的宮殿里,怎么會在這風(fēng)雪交加的夜晚,獨自一人跑到臣子的府邸來?
這不合規(guī)矩!
他快步上前,在三步之外站定,臉上露出幾分疑惑。
“是你?你怎么來了?”
他并未行禮,在私人場合,晉陽公主也從未讓他行禮,他也沒有這個習(xí)慣,所以根本不管這一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