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元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他只是從袖中,摸出了一塊毫不起眼的鐵牌。
鐵牌通體漆黑,上面只刻著古樸的“云錦”二字。
他將鐵牌遞到杜遠面前,只是那么一亮。
杜遠臉上的笑容,在看到鐵牌的那一刻瞬間凝固,瞳孔猛地一縮,呼吸都停滯了半拍。
那和煦的笑容變成了震驚,震驚又化為了狂喜與敬畏。
“大……”
他下意識地就要躬身行禮,那個尊貴的稱呼即將脫口而出。
“嗯?”
許元眉頭一挑,發(fā)出一聲輕哼。
杜遠渾身一激靈,立刻將到了嘴邊的話,死死地咽了回去。
他猛地醒悟過來,連忙壓低了聲音。
“貴……貴客,里面請,后堂有剛到的新茶?!?/p>
“帶路?!?/p>
許元收回鐵牌,神色平靜。
杜遠不敢怠慢,連忙親自在前面引路,將許元請進了后堂的一間雅室。
關上房門,隔絕了外面的一切喧囂。
雅室內,陳設古樸,一縷檀香,裊裊升起。
許元隨意地坐下,端起茶杯,目光卻在打量著這里的一切。
沒錯。
這家名動長安,日進斗金的云錦布莊,真正的主人,是他許元。
這里,是他早在幾年前,便落下的一顆至關重要的棋子。
當初在長田縣,他利用現(xiàn)代知識,搗鼓出了全新的印染技術和紡織工藝。
一開始,他是與一個內地行商合作,由對方負責在關中地區(qū)銷售。
合作很愉快,利潤也相當可觀。
但人心不足蛇吞象。
那個商人見利潤豐厚,便起了貪念,妄圖獨吞技術,將許元踢出局。
許元又豈是任人拿捏之輩。
他當機立斷,終止了合作,轉而扶持了當時只是那個商人手下的小管事,也就是杜遠。
他出技術,出本金,讓杜遠在長安開了這家云錦布莊。
憑借著遠超這個時代的布料品質和花色設計,云錦布莊一炮而紅。
短短幾年,便摧枯拉朽般,將包括他那個前合作伙伴在內的所有競爭對手,全部擠出了高端市場。
另外,這家布莊,也絕不僅僅是為他賺錢那么簡單。
它真正的作用,是許元安插在長安城的一個情報據(jù)點。
三教九流,達官顯貴,這里每天人來人往,是消息最靈通,也最不容易引人懷疑的地方。
就在許元思索之際,房門被輕輕敲響。
“主……主上?!?/p>
杜遠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帶著壓抑不住的激動。
“進來?!?/p>
門被推開,杜遠快步走了進來,身后沒有跟任何人。
他反手將門關好,這才轉過身來。
噗通一聲。
他竟是直挺挺地跪了下去,額頭重重地磕在地上。
“屬下杜遠,叩見主上!”
聲音中,滿是重逢的激動與無上的崇敬。
若非主上當年提攜,他杜遠如今恐怕還是個任人欺辱的小管事,哪有今日的風光。
“不必多禮,起來吧?!?/p>
許元放下茶杯,抬了抬手。
“在我這里,不興這個?!?/p>
“謝主上?!?/p>
杜遠這才顫巍巍地站起身,但腰依舊躬著,頭也不敢抬。
他偷偷用眼角余光打量著許元,激動地問道。
“主上,您……您是何時到的長安?”
“昨日。”
許元淡淡地說道。
“剛到便來你這里,是想問問,我讓你打聽的事,有結果了嗎?”
聽到正事,杜遠的神情立刻變得嚴肅起來。
“回主上,半月前收到您的飛鴿傳書,屬下便動用了所有能動用的關系和人手,去打探關于朝廷對長田縣的消息。”
許元目光一凝,靜待下文。
長田縣,是他一手打造的根基,那里有他最忠心的部下,有他未竟的事業(yè)。
他雖然被李世民帶到了長安,但心中卻始終掛念著那里。
他要知道,李世民是如何處置長田縣的。
杜遠深吸了一口氣,臉上露出了幾分為難之色。
“但是……主上,這一次,屬下無能?!?/p>
“無論是朝堂的邸報,還是兵部的調令,亦或是從涼州那邊傳回來的消息……”
他頓了頓,似乎在組織語言。
“……全都沒有。”
“什么都沒有?”
許元的眉頭,第一次皺了起來。
“對?!?/p>
杜遠肯定地回答。
“就好像……長田縣這個地方,被所有人遺忘了一樣。”
“朝廷沒有下達任何關于長田縣的處置決定,沒有官員的任免,沒有軍隊的調動,甚至連提都沒有人再提一句?!?/p>
“屬下派去涼州的人回報說,長田縣一切如常,依舊是方縣丞在代理縣務,我們的人也都安然無恙。”
杜遠的聲音越來越低,額頭上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屬下想盡了辦法,甚至花重金買通了幾個部司的小吏,可依舊是一無所獲?!?/p>
雅室內,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只有那縷檀香,依舊在空中裊裊盤旋,仿佛凝固了時間。
許元的眉頭,在杜遠說完最后一個字后,便緊緊地鎖了起來。
沒有消息?
這比傳來任何壞消息,都讓他感到不安。
李世民是何等人物?
千古一帝。
他在長田縣看到了什么?
遠超這個時代的農具,顛覆性的農田規(guī)劃,還有那支裝備了黑甲,手持神臂弩,甚至配備了火藥武器的玄甲軍。
任何一樣,都足以讓一個帝王寢食難安。
按照正常的邏輯,在他許元前腳離開長田縣,李世民的后手就應該已經到了。
要么,是雷霆萬鈞之勢,直接將玄甲軍繳械,將他所有心腹全部下獄,徹底鏟除這個潛在的威脅。
要么,是懷柔安撫之策,派來信得過的大臣接管,將長田縣的模式收為國有,慢慢消化吸收。
可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
這就有些太反常了。
李世民到底在想什么?
許元修長的手指,無意識地在光滑的梨花木桌面上輕輕敲擊著,發(fā)出“叩、叩”的輕響,每一個節(jié)拍,都像是敲在杜遠的心上。
他來長安,抱著的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念頭。
但長田縣,是他五年以來的心血,那里承載著太多人的一切,他自然不希望自己影響到長田縣的未來。
他可以死,但長田縣的火種不能滅。
可李世民這毫無動靜的一手,卻讓他所有的預判都落了空。
這位帝王,似乎根本不在意長田縣的存在,就好像他從未去過那個地方一樣。
遺忘?
不可能。
唯一的解釋是,李世民在等。
他在等一個更好的時機,或者說,他在等自己露出更大的破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