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片壓抑到極致的寂靜中,人群里,不知是誰,用沙啞的嗓子,竭盡全力地嘶吼了一聲。
“恭送許大人!”
這一聲,如同驚雷乍響,瞬間撕裂了長街上空的死寂。
仿佛是一個信號。
下一刻。
“嘩啦啦——”
如同潮水退卻,又如山巒崩塌。
街道兩旁,那數(shù)以萬計的百姓,黑壓壓的一片,竟是齊刷刷地跪了下去。
他們沒有接到任何命令,動作卻整齊劃一,發(fā)自肺腑。
額頭,輕輕地,卻又無比堅定地,磕在了冰冷的青石板上。
“恭送許大人!”
山呼海嘯般的聲音,匯聚成一股洪流,沖天而起,仿佛要將這天,都捅出一個窟窿。
這一幕,讓馬背上的李世民瞳孔驟然一縮。
他的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
震撼。
前所未有過的震撼。
緊隨其后的,是一股難以言喻的煩悶與不爽。
他是誰?
他是大唐天子,是這片土地唯一的主人。
可這些他的子民,見他策馬當街,連多余的眼神都欠奉一個。
而許元,他的一個臣子,一個偏遠縣城的縣令,卻能讓滿城百姓,俯首叩拜。
“這小子……”
李世民瞇了瞇眼,看向許元的眼神復雜到了極點。
此時,許元掀開車簾,站到前面。
他看著眼前這黑壓壓跪倒一片的子民,雙眼已是通紅一片。
“都起來!快都起來!”
他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甚至破了音。
“我許元何德何能,受諸位如此大禮!”
他快步?jīng)_進人群,想要扶起最前面的一個白發(fā)蒼者。
可那老者卻執(zhí)拗地跪在地上,渾濁的老淚縱橫交錯。
“大人,您不能走啊……”
“大人,您走了,我們可怎么辦啊……”
許元的大聲疾呼,非但沒能讓百姓起身,反而像是點燃了最后的引線。
壓抑已久的情緒,徹底爆發(fā)。
起先,只是低低的啜泣。
很快,便匯聚成了驚天動地的哭聲。
男人們咬著牙,眼淚在滿是塵土的臉上沖刷出兩道溝壑。
女人們更是掩面而泣,悲戚的聲音,讓聞者心碎。
孩子們似乎也被這氣氛感染,緊緊抱著父母的大腿,放聲大哭。
整條長街,瞬間化作了一片淚海。
李世民靜靜地看著這一幕,心中的那一絲不爽,不知不覺間,竟被一種更為深沉的情緒所取代。
感慨。
還有一絲……后怕。
民如水,君如舟。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這句話,他聽過無數(shù)遍,也說過無數(shù)遍,奉為治國金科玉律。
可直到今天,他才真正親眼見證了,這句話背后所蘊含的,那股足以顛覆一切的磅礴偉力。
他完全可以確定,只要許元此刻登高一呼,這長田縣的所有人,都會跟著許元揭竿而起。
另一邊,許元看著眼前哭成一片的百姓,心中亦是五味雜陳,酸澀無比。
他知道,自己必須說些什么。
他深吸一口氣,運足了氣力,聲音蓋過了滿街的哭聲。
“大家聽我說!”
“都別哭了!”
“我只是奉詔入京,去長安向陛下匯報長田這幾年的情況,又不是不回來了!”
他的聲音,帶著一種令人信服的力量,讓哭聲漸漸小了下去。
所有人都抬起頭,用通紅的眼睛,期盼地看著他。
許元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大家放心,等我向陛下稟明了咱們長田的好日子,說不定陛下龍心大悅,還會給我升官呢?!?/p>
“到時候,我再回來,帶著大家,把咱們長田縣,建得比長安城還要好!”
他用力地揮了揮手,像是在給自己,也像是在給所有人打氣。
終于,在他的安撫下,人群漸漸安靜了下來。
許元看著大家的情緒稍稍平復,心中卻默默地補上了一句。
哎……
也許……
真的回不來了。
他轉過身,不敢再看那些充滿希冀的眼睛,對著李世民的方向,沉聲道。
“王爺,我們可以走了?!?/p>
李世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只是輕輕一夾馬腹。
車隊,再次緩緩啟動。
百姓們自發(fā)地讓開了一條道路,卻依舊跟在車隊后面,不曾離去。
當車隊駛出長田縣那高大的城門時,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再次驚呆了。
城門之外,官道兩旁,竟然也已經(jīng)站滿了人。
他們,是那些住在城外的農(nóng)戶、工匠。
他們沒有下跪,只是那么靜靜地站著,沉默地看著。
車隊沒有停。
他們,便也邁開了腳步,默默地跟在了車隊的后面。
一個人,十個人,上百人,上千人……
越來越多的人,匯入了這支送行的隊伍。
他們不言不語,只是跟著。
車輪滾滾,馬蹄聲聲,身后,是數(shù)千人腳步踩在泥土上發(fā)出的“沙沙”聲。
這詭異而又壯觀的景象,讓車隊里所有人都感到頭皮發(fā)麻。
尉遲恭駐守在城外的數(shù)百玄甲軍,早已列陣以待。
一名軍中裨將策馬來到尉遲恭身邊,看著那如同潮水般跟出城來的百姓,臉上滿是緊張。
“將軍,是否要……攔住他們?”
尉遲恭眉頭緊鎖,他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將目光投向了隊伍最前方的李世民。
李世民勒住韁繩,回頭望去。
那條由百姓組成的長龍,無聲無息,卻又帶著一股一往無前的決然。
他的喉結,輕輕滾動了一下。
他緩緩地,搖了搖頭。
尉遲恭會意,對著那裨將擺了擺手。
“讓他們跟著?!?/p>
“是!”
裨將領命而去,玄甲軍依舊陣列森嚴,卻并未做出任何阻攔的動作。
車隊再次出發(fā)。
身后的百姓,也再次跟上。
一里。
五里。
十里。
車隊已經(jīng)駛出去了足足十里地,可回頭望去,那條黑色的長龍,依舊緊緊地綴在后面,沒有絲毫要停下的意思。
“停車?!?/p>
馬車里,傳來了許元平靜的聲音。
車夫立刻勒停了馬車。
許元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走下了馬車。
他轉過身,面對著那一眼望不到頭的送行隊伍。
看著那一張張因為急促趕路而漲紅的臉,看著他們眼中那份執(zhí)拗的不舍。
許元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他對著所有人,深深地,彎下了腰,行了一個大禮。
“諸位鄉(xiāng)親,送到這里,就可以了。”
“都回去吧?!?/p>
他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了每個人的耳朵里。
“路,還很長?!?/p>
“回去吧,把長田建得更好,等我回來?!?/p>
人群,終于停下了腳步。
許元直起身子,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遠處那模糊的城墻輪廓。
那里,是他奮斗了五年的地方。
是他的心血,他的理想,他的根。
隨即,他毅然轉身,沒有再回頭看一眼。
一撩衣袍,他重新登上了馬車。
厚重的車簾,緩緩落下,隔絕了身后的一切。
“出發(f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