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這一幕,李世民抱著晉陽公主的手臂,不自覺地又收緊了幾分。
他喉結(jié)滾動,艱澀地開口。
“大人,這些……都是孤兒?”
那官員聞言,臉上露出一抹理所當(dāng)然的自豪。
“那還能有假?”
他仿佛早已習(xí)慣了外來者的這種震驚,語氣平淡,卻又難掩那份與有榮焉的驕傲。
“我們長田縣,從不弄虛作假?!?/p>
說著,他似乎看出了李世民心中更深層次的疑慮,便朝院子深處一指。
“幾位貴客,請隨我來?!?/p>
他領(lǐng)著眾人,繞過那片滿是歡聲笑語的玩樂區(qū),來到了一處相對安靜的后院。
這里沒有滑梯木馬,只有幾排整潔的房舍和晾曬著衣物的竹竿。
院子的一角,幾名穿著樸素、帶著印有“慈善基金總會”袖章字樣的婦人,正圍著幾個孩子忙碌著。
而那幾個孩子,與方才所見,判若云泥。
他們身上的衣物破爛不堪,與其說是衣服,不如說是幾塊勉強蔽體的破布。
身形枯瘦如柴,根根肋骨清晰可見,小小的臉龐上沾滿了污泥與灰塵,只露出一雙因恐懼或迷茫而顯得碩大無比的眼睛。
其中一個稍大些的女孩,正被一個婦人溫柔地擦拭著臉頰,可她的身體依舊在微微發(fā)抖,像一只受驚的鵪鶉。
另一個更小的男孩,則死死地攥著一碗冒著熱氣的米粥,狼吞虎咽,仿佛那是他一生中見過的最美味的食物。
這一幕,瞬間擊中了李世民的心臟。
他那雙閱盡人間滄桑的龍目,瞳孔驟然一縮。
這才對……
這才是他認(rèn)知中,流離失所的孤兒該有的樣子。
凄慘,瘦弱,令人心頭發(fā)酸。
然而,這股熟悉的“理所當(dāng)然”,卻讓他心中泛起了更加洶涌的驚濤駭浪。
如果這些孩子是剛被收留的模樣……
那方才那些在陽光下肆意歡笑,健康得如同富家子弟的孩子們,曾經(jīng)……也是這般模樣?
那官員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適時地開口解釋起來。
“我們長田縣的孤兒院,不光收容本縣的孤兒?!?/p>
“許縣尊有令,凡是流落到我長田縣境內(nèi),無家可歸的孩童,只要還有條件,一概接收?!?/p>
他的目光落在那幾個瘦弱的孩子身上,帶著幾分憐憫,也帶著幾分慶幸。
“這些,應(yīng)該是前兩日才從西邊逃過來的,聽說是吐谷渾跟吐蕃那邊又起了戰(zhàn)事,村子被燒了,爹娘都沒了,一路乞討過來的。”
吐谷渾。
這三個字,讓李世民的眼神陡然一凝。
那是大唐的西部邊患,是他一直關(guān)注的焦點。
他沒想到,自己經(jīng)略天下的余波,竟會以這樣一種方式,呈現(xiàn)在自己眼前。
那官員繼續(xù)說道,語氣平淡得像是在說一件再尋常不過的日常工作。
“孩子送來后,院里的嬤嬤們會先給他們檢查身體,看看有沒有生病受傷。”
“然后就是燒水,給他們從頭到腳洗干凈,換上咱們院里統(tǒng)一的干凈衣裳?!?/p>
“等吃飽了肚子,睡上一個安穩(wěn)覺,就會給他們安排好住處,以后,這里就是他們的家了?!?/p>
“吃穿用度,皆由我們慈善基金一力承擔(dān)?!?/p>
長孫無忌在一旁聽著,臉上的神情愈發(fā)凝重。
他看的不是那些孩子,而是這套流程。
檢查、清洗、換衣、安置、供養(yǎng)……
這不是簡單的施舍,這是一套完整、成熟、且高效的救助體系。
這背后所需要的人力、物力、財力,以及那份細(xì)致入微的章程,絕非一個尋??h令能夠想出來的。
就在這時,一陣?yán)世实淖x書聲,從不遠(yuǎn)處的一間屋舍中,清晰地傳了過來。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
聲音稚嫩,卻整齊劃一,充滿了某種向上的力量。
李世民猛地轉(zhuǎn)過頭,循聲望去。
讀書聲?
在這種地方?
他與長孫無忌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難以置信的驚愕。
“這邊請。”
那官員似乎早已料到他們的反應(yīng),微微一笑,做了一個請的手勢,便領(lǐng)著他們朝那間屋舍走去。
屋門敞開著。
眾人站在門外,朝里看去。
只見寬敞明亮的屋子里,幾十個年紀(jì)約莫在七八歲到十歲之間的孩子,正跪坐在干凈的蒲團(tuán)上。
他們身姿筆挺,雙手放在膝上,仰著頭,跟隨著前方一位老先生的教導(dǎo),一字一句地誦讀著《千字文》。
陽光透過窗欞,灑在他們認(rèn)真的小臉上,鍍上了一層神圣的光暈。
這一刻,整個院子的喧囂似乎都沉靜了下來,只剩下這純粹而又充滿希望的讀書聲,在空氣中回蕩。
李世民徹底呆住了。
他戎馬一生,登基為帝,什么樣的大場面沒有見過。
可眼前的這一幕,給他的沖擊,卻勝過千軍萬馬。
教育!
這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延續(xù)與強盛的根本!
他為了讓世家子弟之外的人才能有出頭之日,廣開科舉,設(shè)立弘文館,可即便如此,讀書識字,依舊是全天下九成九的百姓,想都不敢想的奢侈之事。
然而在這里……
在這大唐最偏遠(yuǎn)的邊陲之地……
一群無父無母的孤兒,竟然在免費學(xué)習(xí)《千字文》?
李世民深吸了一口氣,強行壓下心中的波瀾,他轉(zhuǎn)頭看向那官員,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莫非……這孤兒院,便是長田縣的官學(xué)之所?”
在他想來,也只有這一種可能。
許元或許是用了什么法子,將官學(xué)與孤兒院合二為一,以此來節(jié)約開支。
然而,官員的回答,再一次顛覆了他的認(rèn)知。
只聽那官員笑著搖了搖頭。
“貴客說笑了。”
“這哪里算得上是官學(xué)。”
“這只是許縣尊定下的規(guī)矩,凡是入住孤兒院的孩童,都必須先在這里進(jìn)行啟蒙教育,學(xué)一些基礎(chǔ)的讀寫算術(shù)?!?/p>
他指了指屋內(nèi)的老先生。
“這位是我們從縣里請來的老秀才,專門負(fù)責(zé)教導(dǎo)這些孩子?!?/p>
“包括先生的束脩,孩子們的筆墨紙硯,所有的開銷,全都是由我們慈善基金總會來出,孩子們不用花一個銅板?!?/p>
“這……”
李世民只覺得自己的腦子有些不夠用了。
“這還不是官學(xué)?”
“自然不是?!?/p>
官員的臉上,再次浮現(xiàn)出那種獨屬于長田縣吏員的自豪感。
“在這里,只是讓他們認(rèn)些字,明些理,不至于做個睜眼瞎。”
“若是其中有天資聰穎,或是對讀書有興趣的,等到了年紀(jì),縣里會統(tǒng)一安排,讓他們?nèi)フ嬲拈L田學(xué)堂,進(jìn)行系統(tǒng)的學(xué)習(xí)。”
“當(dāng)然,那是要收費的?!?/p>
“每人每年……一百文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