瓚隨后的半個月。
一場奇特的訓(xùn)練,在遼東城轟轟烈烈地展開。
每日清晨,許元都會親自為這百余人的“監(jiān)軍培訓(xùn)班”上課。
他將后世的政治思想工作理念,用這個時代的人能聽懂的語言,深入淺出地講解給他們聽。
從如何與士兵談心,到如何組織學(xué)習(xí),再到如何發(fā)現(xiàn)并解決軍中的矛盾。
這些唐軍軍官們,仿佛打開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門,從最初的云里霧里,到漸漸的若有所思,再到最后的恍然大悟,眼神中迸發(fā)出前所未有的光芒。
而每日下午,則是實踐課。
許元會分批次地,讓一部分高句麗降卒,帶著由大唐皇帝親頒的地契勘合文書,榮歸故里。
同時,他也會帶著更多的降卒,在“政委”們的陪同下,親自去田間地頭,參與丈量土地,劃分田畝。
當那些降卒親手撫摸著即將屬于自己的那片黑土地時,當他們看到唐軍將士非但沒有欺壓他們,反而幫著他們規(guī)劃水渠時,他們臉上的麻木與惶恐,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融。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名為“希望”的光彩。
曾經(jīng)的敵意與排斥,漸漸被感激與認同所取代。
他們開始發(fā)自內(nèi)心地相信,這支來自南方的王師,真的是來解救他們的。
一切,似乎都在朝著最好的方向發(fā)展。
然而,這一日。
許元正與斥候營的兩位千戶張羽、曹文,從一處新規(guī)劃的村落巡視歸來。
三人騎著馬,緩步走在遼東城的街道上。
街道兩旁,人來人往,生氣盎然,與月前那座死氣沉沉的城池,判若云泥。
許元的臉上,也帶著一絲滿意的微笑。
可就在此時。
前方不遠處的街角,忽然傳來一陣嘈雜的爭吵聲。
“撮鳥!你說誰是亡國奴!”
“說的就是你!高句麗蠻子,若不是陛下仁慈,爾等早就該人頭落地了!”
“你……”
爭吵聲越來越激烈,很快便演變成了推搡與叫罵。
緊接著,便是拳腳相加的悶響。
“打起來了!打起來了!”
人群迅速圍攏過去,將街道堵得水泄不通。
許元眉頭一皺。
“過去看看?!?/p>
“是!”
張羽和曹文立刻策馬上前,聲如洪鐘。
“都住手!奮威將軍在此,誰敢放肆!”
二人常年執(zhí)掌斥候營,身上殺氣凜然,這一聲暴喝,如同平地驚雷,瞬間鎮(zhèn)住了場面。
混亂的人群分開一條道路。
只見場中,兩撥士卒正在怒目相向,互相揪著對方的衣領(lǐng),臉上都掛了彩。
許元策馬走近,目光一掃,心頭便是一沉。
其中一邊,身著大唐制式軍服,臉上帶著一股驕橫之氣。
而另一邊,穿著統(tǒng)一發(fā)放的灰色布衣,正是那些已經(jīng)被收編的高句麗降卒。
“怎么回事?”
許元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股不怒自威的寒意,讓周圍的溫度都仿佛下降了幾分。
剛剛還劍拔弩張的兩撥人,看到許元那張年輕卻威嚴的面孔,頓時都蔫了下去。
無論是唐軍士卒,還是高句麗降卒,對這位以雷霆之勢攻破安市城,又一手主導(dǎo)分田的年輕將軍,都充滿了發(fā)自內(nèi)心的敬畏。
“說!”
許元的聲音加重了幾分。
然而,兩邊的人,卻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個個都低下了頭,畏畏縮縮,誰也不肯先開口。
唐軍士卒那邊,是自知理虧,不敢言語。
而高句麗降卒那邊,則是積威之下,不敢申辯。
氣氛,一時間變得無比壓抑。
許元的目光在他們臉上緩緩掃過,將每一個人的表情都盡收眼底。
他知道,這絕不是一次簡單的口角摩擦。
這是兩種身份,兩種立場,在變革的陣痛期,所必然產(chǎn)生的第一次激烈碰撞。
冰面之下,暗流已然洶涌。
這些天以來,唐軍陣營之中,早已傳出了相關(guān)的流言。
他們對于這些高句麗降卒的認同感,并不是很強!
沖突,是在所難免的。
許元深吸了一口氣,隨后他的視線定格在了一個身材尤為高大、眼神桀驁不馴的高句麗降卒臉上。
此人衣領(lǐng)被扯開,臉上帶傷,嘴角卻噙著一抹毫不掩飾的冷笑與譏誚。
顯然,他便是這群降卒的領(lǐng)頭之人。
“你,站出來?!?/p>
許元的聲音沒有絲毫波瀾,仿佛只是在陳述一個既定的事實。
那高大的降卒聞言,非但沒有畏懼,反而向前踏出一步,昂起了下巴,用一種近乎挑釁的目光直視著馬背上的許元。
“將軍是在問我么?”
他的漢話說得有些生硬,但其中的嘲諷之意,卻清晰無比。
許元面無表情,淡淡開口。
“回答我,究竟發(fā)生了何事?!?/p>
那高句麗降卒忽然嗤笑一聲,笑聲里充滿了怨氣與不甘。
“何事?”
他環(huán)顧四周,目光掃過那些敢怒不敢言的同伴,又看了看對面那些一臉驕橫的唐軍士卒。
“將軍不是都看到了么?”
“將軍不是說,要對我等一視同仁,讓我等也做大唐的子民么?”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字字句句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可如今看來,所謂的分田到戶,所謂的恩威并施,也不過是想利用我等罷了!”
“在他們眼里,我們,依舊是亡國奴!依舊是高句麗的蠻子!”
“既然如此,又何必假惺惺地做什么樣子!直接將我等充作軍奴,豈不更為省事!”
這番話,如同一塊巨石砸入平靜的湖面,瞬間激起千層浪。
周圍的高句麗降卒們,眼中紛紛燃起屈辱與憤怒的火焰,原本被壓制下去的騷動,再次有了抬頭的趨勢。
而對面的唐軍士卒,則大多面露不屑,甚至有人低聲啐了一口。
許元的臉色,在那一瞬間,徹底沉了下來。
黑得如同暴雨將至前的天空。
“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他的聲音低沉得可怕,每一個字都帶著刺骨的寒意。
那領(lǐng)頭降卒卻仿佛沒有感受到這股壓力,反而更加來勁,他向前逼近一步,幾乎要觸碰到許元的馬頭。
“什么意思?”
他指著對面的唐軍士卒,又指了指自己和身后的同伴。
“意思就是,要我等為大唐賣命,將來還要為大唐流血,可到頭來,連一件過冬的衣物,都要受他們的鳥氣!”
“將軍,你告訴我,這就是你許諾的‘一視同仁’么!”
“兄弟們!你們說,這公平么!”
“不公平!”
“不公平!”
降卒之中,應(yīng)和之聲此起彼伏,情緒已然在失控的邊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