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尉遲恭那張黑臉,此刻黑得能滴出水來。
“陛下,前隋大業(yè)年間,隋煬帝三征高句麗,兵敗之后……”
他的聲音頓了頓,帶著一絲難以抑制的悲憤。
“戰(zhàn)死于此地的將士,被高句麗人……筑成了京觀?!?/p>
“以此,來炫耀他們的武功,震懾我中原王朝?!?/p>
說到這,尉遲敬德深吸一口氣,閉上了眼睛,仿佛不忍再看。
“他們……”
“他們都是我中原的兒郎??!”
尉遲敬德最后那句話,如同一道驚雷,在李世民的腦海中炸響。
中原的兒郎!
是??!
縱使隋煬帝有萬般不是,縱使那場戰(zhàn)爭是如何的師出無名,可這些埋骨于此,甚至連埋骨都算不上,被曝尸荒野,筑為敵酋功碑的士卒……
他們,是說著同樣鄉(xiāng)音,來自同樣故土的同胞!
李世民的胸膛劇烈地起伏著,一股滔天的怒火,混雜著無盡的悲涼,直沖頭頂。
他猛地一拳,狠狠砸在身旁的一塊巨石上。
鮮血,順著他的指縫緩緩流下,滴落在冰冷的土地上。
但他仿佛感覺不到任何疼痛。
他緩緩轉(zhuǎn)身,那雙曾睥睨天下的龍目,此刻已是一片赤紅。
他掃過眼前的所有將士,聲音不再壓抑,如同咆哮的雄獅。
“傳朕旨意!”
“全軍,就地停駐!”
眾將聞言,皆是一愣。
大戰(zhàn)在即,安市城就在前方,此刻停駐,豈不是耽誤軍機?
然而,無人敢問。
因為他們從皇帝的聲音里,聽到了不容置喙的決絕。
李世民抬起手,指向眼前那一片連綿不絕的京觀,一字一頓地說道:
“命所有將士,放下兵刃,拿起鐵鍬!”
“朕要你們,將我們這些……客死異鄉(xiāng)的同袍,骸骨盡數(shù)收斂!”
“朕要讓他們,入土為安!”
“朕要為他們,立碑!”
“朕要讓后世所有人都知道,這里躺著的,是為國捐軀的中華勇士!”
話音落下,四野俱寂。
所有將士,無論是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老兵,還是初上戰(zhàn)場的新卒,在聽到這番話后,無不感到一股熱血直沖腦門。
所有人都被李世民的話給感染了。
是?。?/p>
今日我為前朝袍澤收尸,他日若我戰(zhàn)死沙場,陛下與后來的袍澤,也定不會讓我曝尸荒野!
“臣等,遵旨!”
長孫無忌、房玄齡、尉遲恭等人,齊齊躬身,聲音鏗鏘。
“遵旨!”
數(shù)萬將士,轟然應(yīng)諾,聲震山谷。
沒有人有異議,沒有人覺得這是在浪費時間。
命令迅速傳達下去。
原本肅殺的行軍隊列,瞬間轉(zhuǎn)變了形態(tài)。
士兵們默默地放下手中的長槍大戟,從輜重車上取下鐵鍬、鎬頭。
寒風中,旗幟獵獵作響,仿佛是遲到了三十年的戰(zhàn)歌。
將士們小心翼翼地刨開凍土,將那一具具殘破的骸骨,一根一根地,輕輕撿拾出來。
沒有人說話。
山梁之上,只有鐵鍬與凍土碰撞的“鏗鏘”聲,以及骸骨被取出時,那令人牙酸的輕微摩擦聲。
許元也默默地拿起了一把鐵鍬,加入了挖掘的行列。
作為一個現(xiàn)代人,眼前的景象對他造成的沖擊,遠比這個時代的古人更加強烈。
這不僅僅是戰(zhàn)爭的殘酷,更是一種對人類文明底線的踐踏。
他看到,李世民也脫下了龍袍,只著一身勁裝,親自拿起一把鐵鍬,奮力地挖掘著。
汗水,混雜著塵土,從他那張剛毅的臉龐滑落。
他沒有再多說一句話,只是用行動,來告慰這些沉睡了三十年的英靈。
帝王如此,三軍用命。
從深夜,到黎明。
當?shù)谝豢|晨光刺破黑暗,灑向這片傷痕累累的大地時。
所有的京觀,都已被夷為平地。
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巨大的合葬墓。
墓前,一塊臨時尋來的巨石被削平成碑。
李世民親自用自己的天子劍,在上面一筆一劃,刻下了兩行個蒼勁有力的大字。
“大唐皇帝李世民,為前隋征遼將士立?!?/p>
“魂兮歸來,安息故土!”
刻完最后一筆,他將刻刀放下,對著墓碑,深深三拜。
身后,許元、長孫無忌、尉遲恭……數(shù)萬大唐將士,齊刷刷地單膝跪地,對著墓碑,重重叩首。
“恭送袍澤!”
山呼海嘯般的聲音,在山谷間久久回蕩,仿佛要將這三十年的屈辱與悲憤,盡數(shù)吼出。
……
做完這一切,天色已經(jīng)大亮。
大軍沒有過多停留,重新踏上了征程。
或許是心中那股郁結(jié)之氣得以抒發(fā),將士們的士氣反而比之前更加高昂。
急行軍之下,不過半日功夫,大軍便已抵達距離安市城三十里外的一處開闊地。
此地背靠山丘,前有河流,地勢開闊,便于安營扎寨,亦利于防守。
隨著李世民一聲令下,龐大的戰(zhàn)爭機器再次運轉(zhuǎn)起來。
中軍大帳迅速搭建完畢。
斥候被成隊地派了出去,警惕著安市城方向的一切動靜。
就在大營初具雛形之時,兩撥人馬,幾乎是前后腳,抵達了御帳之外。
“陛下,山東道行軍總管張亮將軍,遣信使前來!”
“陛下,玄甲軍統(tǒng)領(lǐng)陳沖,求見!”
李世民正與許元、長孫無忌等人在沙盤前推演軍情,聞言眉頭一挑。
“讓他們都進來?!?/p>
很快,兩撥人走進了大帳。
為首的一人,是張亮麾下的信使,滿臉焦急。
另一撥,則是許元此前帶領(lǐng)的三千玄甲軍斥候的頭領(lǐng),陳沖,另外在他的身后,還有許元的心腹曹文、張羽二人。
他們?nèi)孙L塵仆仆,身上還帶著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但眼神卻銳利如鷹。
“你先說?!?/p>
李世民的目光落在了水師信使身上。
那信使不敢怠慢,立刻單膝跪地,稟報道:
“啟稟陛下,張將軍已率水師抵達烏骨城下,并發(fā)起了猛攻。”
“但……但高句麗人守城意志極為頑強,我軍數(shù)次攻城,皆被擊退,傷亡不小。張將軍正在設(shè)法,只是……進展不大?!?/p>
帳內(nèi)眾人聞言,皆是眉頭微蹙。
南北夾擊的策略,若是南線受阻,那對主戰(zhàn)場的壓力便會陡增。
李世民擺了擺手,示意他退下,臉色看不出喜怒。
他的目光,隨即轉(zhuǎn)向了陳沖三人。
“你們呢?”
許元也看向了三人,眼神中帶著一絲詢問。
陳沖上前一步,抱拳沉聲道:
“啟稟陛下!”
“此前許大人命我率領(lǐng)三千玄甲軍提前抵達安市城周圍打探情報,前兩日,末將已率三千玄甲軍,前出至安市城外十里,沿途掃清高句麗斥候三十余人。”
“并且,我們抓到了一個活口,官職還不低,是個校尉。”
“哦?”
李世民眼中精光一閃,“可問出了什么?”
陳沖深吸一口氣,臉色變得無比凝重。
“問出來了?!?/p>
“遼東城失陷的消息,早在三日前便已傳到了安市城?!?/p>
“高句麗北部耨薩高延壽、高惠真,已盡起北部所有兵馬,合計步騎十五萬,正火速趕來,馳援安市城!”
“按照那校尉的說法,他們……是想在安市城下,與我大唐王師,決一死戰(zh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