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那斥候百戶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攥緊的拳頭指節(jié)都已發(fā)白,他咬著牙,滿臉陰沉的恨聲道:
“大人,那伙畜生,根本沒有走遠(yuǎn)!”
“我們的人順著馬蹄印追查,發(fā)現(xiàn)他們分兵之后,正沿著另一條山路向北逃竄!”
“那個方向……那個方向過去三十里,還有一個村寨,叫‘下馬村’!”
斥候的聲音充滿了焦急與絕望。
“他們……他們這是要將營州地界所有能為我軍引路的山野村落,全部屠盡!”
話音未落。
“哼!”
一聲冷哼,如九幽寒冰,驟然在山梁上炸響。
這聲音里,蘊含著無邊的威嚴(yán)與足以凍結(jié)一切的怒火。
許元與一眾斥候猛然回頭。
只見不遠(yuǎn)處的黑暗中,幾道身影策馬而來,為首之人,身著黃金鎖子甲,面沉如水,龍行虎步,不是李世民又是誰?
他的身后,跟著同樣臉色陰沉的長孫無忌,以及一雙虎目幾乎要噴出火來的尉遲恭。
顯然,他們也聽到了斥候最后那段話。
李世民的目光,越過眾人,落在了山下那片仍在燃燒的人間地獄。
他的手,緊緊握著腰間的劍柄,指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根根發(fā)白。
這位開創(chuàng)了貞觀盛世的千古一帝,此刻的眼神,比西伯利亞的寒流還要冰冷。
他沒有咆哮,沒有怒吼,只是靜靜地看著。
但所有人都感覺到,一股遠(yuǎn)比雷霆之怒更加可怕的威壓,正在他周身凝聚。
長孫無忌看著那片火海,一向從容的臉上,也布滿了寒霜,他輕輕闔上眼,仿佛不忍再看。
“喪心病狂,人神共憤!”
他從牙縫里擠出八個字。
“俺日他先人板板!”
尉遲恭的咆哮聲終于打破了這死寂,他那張黑臉漲成了豬肝色,脖子上的青筋如同虬龍般暴起。
“陛下!給俺一支兵馬!俺現(xiàn)在就去!俺要把那幫狗娘養(yǎng)的雜碎,一個個腦袋都擰下來當(dāng)夜壺!”
李世民依舊沒有說話,他的目光,緩緩從火海收回,落在了許元的身上。
他看到了許元眼中那毫不掩飾的殺意。
那是一種純粹的,不夾雜任何利益與算計的憤怒。
許元也來不及多想君前禮儀,他向前一步,對著李世民猛地一抱拳,聲如金石。
“陛下!”
“高句麗此舉,天理不容!”
“臣請命,率一隊精騎,即刻追擊!”
他的聲音在寒風(fēng)中激蕩,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
“決不能,再讓他們屠戮我大唐任何一個百姓!”
尉遲恭一聽,頓時急了,他蒲扇般的大手一揮,攔在許元身前。
“不行!”
他瞪著銅鈴大眼,甕聲甕氣地說道。
“許大人,你是個文官,舞文弄墨你在行,這沖鋒陷陣、千里追襲的活計,還得看俺老黑的!”
“陛下,末將請戰(zhàn)!定將那伙高句麗騎兵的頭顱,帶回來獻(xiàn)給陛下!”
他拍著胸脯,震得甲葉“哐哐”作響。
在他看來,許元是國之重臣,是陛下的智囊,怎能親身犯險。
許元卻搖了搖頭,目光平靜地看著尉遲恭。
“敬德將軍,論沙場勇武,許元自愧不如?!?/p>
“但,您是玄甲軍統(tǒng)帥,護(hù)衛(wèi)陛下萬全,才是您的首要之責(zé)。大軍主力尚在后方,陛下親臨險地,身邊一刻也離不開您?!?/p>
他的話語不卑不亢,條理清晰。
“況且,敬德將軍年事已不輕,連日行軍早已勞頓。這等長途奔襲的苦差事,還是交給我等年輕人吧?!?/p>
“你……”
尉遲恭一時語塞,他想反駁,卻發(fā)現(xiàn)許元說的句句在理。
保護(hù)皇帝,的確是他的第一天職。
可眼睜睜看著大唐子民被屠戮,卻不能親手復(fù)仇,這比殺了他還難受。
他還想再爭。
“好了?!?/p>
李世民終于開口了,他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
他制止了還想說話的尉遲恭。
他的目光,深深地看著許元,那雙洞悉世事的眼眸中,閃過一絲復(fù)雜的情緒,有欣賞,有擔(dān)憂,但更多的是一種決然。
“許元?!?/p>
“臣在?!?/p>
“你的提議,朕允了?!?/p>
李世民一字一頓地說道。
“從玄甲軍中,點三千輕騎,由你統(tǒng)領(lǐng)?!?/p>
他的聲音陡然轉(zhuǎn)厲,殺氣四溢。
“朕只有一個要求。”
“追上他們,然后,一個不留!”
“無論是誰,殺無赦!”
這冰冷的話語,代表了這位帝王最徹底的憤怒。
許元心中一凜,隨即一股熱血直沖頭頂,他猛地單膝跪地,聲震四野。
“臣,領(lǐng)旨!”
“定不負(fù)陛下所托!”
李世民點了點頭,不再多言,只是擺了擺手。
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已是君臣之間最大的信任。
許元霍然起身,轉(zhuǎn)身,沒有絲毫的拖泥帶水。
他對著那名斥候百戶下令。
“你,帶路!”
“是!”
片刻之后,三千玄甲精銳,自大軍中分離而出。
沒有喧嘩,沒有吶喊,只有甲胄的摩擦聲與戰(zhàn)馬的低嘶聲。
三千騎兵,三千道沉默的影子,在許元的帶領(lǐng)下,匯成一股黑色的鋼鐵洪流,無聲地融入了茫茫的夜色之中。
馬蹄踏在凍得堅硬的土地上,發(fā)出沉悶而急促的“噠噠”聲。
火把的光芒,在黑暗的曠野上拉出一條長長的火龍,向著斥候所指的北方,疾速延伸而去。
寒風(fēng)如刀,刮在臉上,帶來刺骨的疼痛。
可許元感覺不到。
他的心中,只有一團火在燃燒。
照夜雪龍在他的身下,仿佛也感受到了主人的怒意,四蹄翻飛,快如閃電。
然而,天氣實在太過寒冷。
黑夜之中,山路崎嶇難行,積雪濕滑,極大地影響了行軍的速度。
饒是玄甲軍這般天下精銳,也無法將馬速提到極致。
這導(dǎo)致了一個令人焦灼的現(xiàn)實。
他們,始終只能跟在那股高句麗騎兵的后面。
斥候不斷地從前方回報消息。
“大人,發(fā)現(xiàn)對方留下的馬蹄印,就在前方約莫五里!”
“大人,對方剛剛經(jīng)過一處溪流,看痕跡,就在一炷香之前!”
“大人,空氣中有煙火味,他們可能……又動手了!”
每一個消息,都像是一記鞭子,狠狠抽在許元和三千將士的心上。
他們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離那群惡魔很近,很近。
甚至能聞到他們留下的血腥與焦臭。
可就是這短短的距離,在這該死的黑夜與嚴(yán)寒中,仿佛成了一道無法逾越的天塹。
他們,追不上。
玄甲軍,他們是大唐最精銳的騎兵,是百戰(zhàn)百勝的驕傲。
可此刻,在這片冰封的遼東大地上,他們第一次嘗到了如此無力的滋味。
那是一種眼睜睜看著屠刀落下,自己卻鞭長莫及的酷刑。
每一個人的胸膛里,都憋著一團足以焚燒曠野的怒火。
但這份怒火,卻被刺骨的寒風(fēng),吹得只剩下冰冷的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