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間,崔世的腦子里閃過無數(shù)個念頭,后背的冷汗,幾乎要將官袍徹底浸透。
不,不可能。
他才來軍器監(jiān)幾天?怎么可能知道這些陳年舊賬。
崔世深吸一口氣,強(qiáng)行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勉強(qiáng)擠出一絲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他彎腰,顫抖著雙手,將那份掉落在地的清單重新?lián)炝似饋怼?/p>
這一次,他看得更仔細(xì)了。
他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新的問題,仿佛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大人,大人您看?!?/p>
崔世的手指點在了清單的末尾幾行,聲音都帶著幾分嘶啞。
“這硫磺、硝石、還有這……嗯……猛火油?這些物什,以往可從未入過我軍器監(jiān)的采買名錄啊?!?/p>
他抬起頭,臉上適時地露出了恰到好處的為難之色。
“軍器監(jiān)的預(yù)算,每年都是有定額的。您添了這么多新東西,而且數(shù)量如此龐大,這開銷……怕是……怕是要翻上好幾倍啊?!?/p>
“這已經(jīng)不是一成兩成的問題了?!?/p>
崔世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觀察著許元的臉色。
“而且,您只給了半個月的時間。下官說句斗膽的話,別說半個月內(nèi)運到,光是尋訪到有這么多存貨的商家,怕是就要跑斷腿了?!?/p>
他將“困難”二字,說得情真意切,仿佛真的是在為軍國大事而憂心。
許元聽完,眼皮都懶得抬一下,嘴角勾起一抹譏誚的弧度。
他端起桌上的茶盞,輕輕吹了吹浮沫。
“本官問你錢的事了嗎?”
淡淡的一句話,卻讓崔世的心猛地一沉。
“陛下的錢,不是你的錢,也不是本官的錢?!?/p>
許元放下茶盞,發(fā)出“嗒”的一聲輕響。
“你只管照著單子去辦。錢不夠,本官自會去向陛下要?!?/p>
“聽明白了嗎?”
崔世臉上的血色唰的一下褪得干干凈凈。
許元這番話,看似不講道理,實則堵死了他所有的退路。
崔世的腦子飛速運轉(zhuǎn),立刻換了一副說辭。
“是是是,下官多嘴了,大人恕罪?!?/p>
他連連躬身,姿態(tài)放得極低。
“大人,下官不是擔(dān)心錢的事。下官是擔(dān)心……這采買的質(zhì)量啊?!?/p>
他抬起頭,臉上滿是“忠心耿耿”的憂慮。
“您清單上列的這些,尤其是后面新增的幾樣,咱們軍器監(jiān)原本的供貨商……也就是長安城里那幾家最大的商行,他們未必有啊?!?/p>
“若是為了湊齊這些東西,臨時去找些不熟的商會,萬一……萬一他們以次充好,或者在里面摻了假,這可是要耽誤軍國大事的?!?/p>
“到那時,這罪責(zé)……下官萬死莫辭啊?!?/p>
一番話說得是滴水不漏,既撇清了自己的責(zé)任,又把問題重新拋了回來,還隱晦地點出了那“幾大商行”的存在。
許元心中不由冷笑。
好個崔世,果然是官場的老油條。
他怎么會聽不出對方的弦外之音?
什么擔(dān)心質(zhì)量,什么怕耽誤軍國大事,都是屁話。
說白了,軍器監(jiān)這么大一塊肥肉,一直都是由固定的“幾大商行”在供應(yīng)。
而他崔世,作為采買主簿,就是這些商行和軍器監(jiān)之間的橋梁。
每年過手的銀錢何止百萬貫,他從中抽取的“好處”,怕也是一個天文數(shù)字。
如今,自己這份清單上,出現(xiàn)了許多新生事物,那些老牌商行沒有。
這就意味著,崔世必須去找新的供應(yīng)商。
新的供應(yīng)商,就意味著舊有的利益鏈條要被打破。
他擔(dān)心的不是質(zhì)量,而是自己的回扣。
甚至,他這是在暗示自己,想要順利辦成這件事,就必須通過他,通過他背后那“幾大商行”,否則,這事就辦不成。
許元心中了然,臉上卻不動聲色。
若是平時,水至清則無魚,他吃點回扣,只要不影響大局,許元也懶得去管。
可現(xiàn)在是東征高句麗在即,軍械籌備是重中之重,這崔世居然還想拿捏自己,想為了他那點油水,來掣肘自己?
簡直是不知死活。
許元心中閃過一絲冷意,面上卻依舊平靜如水。
他靠回椅背,好整以暇地看著崔世,仿佛在看一個跳梁小丑。
“哦?”
“那依崔主簿之見,此事該當(dāng)如何處置?”
崔世見許元似乎是“聽”進(jìn)去了,心中一喜,連忙湊上前一步。
“大人容稟?!?/p>
他壓低了聲音,一副出謀劃策的模樣。
“下官想,可否給下官幾日時間,先去問問那幾家老主顧?畢竟合作了這么多年,知根知底,貨品的質(zhì)量總歸是有保障的。”
“若是他們能想辦法湊齊,自然是最好。只是……您要的這些東西,有些實在罕見,又是急單,這價錢上……怕是要比市價,高出一到兩成?!?/p>
“若是他們也實在無能為力,那下官……再另尋他法,如何?”
崔世說完,便小心翼翼地看著許元,等待著他的答復(fù)。
這番話,既是試探,也是要價。
所謂的高出一到兩成,究竟是貨價高了,還是他崔主簿的回扣要高了,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許元心中跟明鏡似的。
他甚至有些想笑。
這崔世,大概還以為自己是以前那些對后勤采買一竅不通的監(jiān)官,可以任由他糊弄。
“幾大商行?”
許元在心中默念了一遍,嘴角浮現(xiàn)出一絲玩味的笑意。。
“可以?!?/p>
崔世聞言,如蒙大赦,緊繃的神經(jīng)瞬間松弛下來。
“本官就給你五天時間?!?/p>
許元豎起五根手指。
“五日之后,本官要看到結(jié)果。”
“去吧?!?/p>
他揮了揮手,像是驅(qū)趕一只蒼蠅。
“是是是,下官遵命,下官一定辦妥。”
崔世如獲至寶,連滾帶爬地退了出去,生怕許元會反悔。
看著崔世倉皇離去的背影,許元眼中的笑意漸漸變冷。
他端起已經(jīng)微涼的茶水,一飲而盡。
全國范圍內(nèi),能提供他清單上那些高品質(zhì)材料,尤其是硫磺、硝石、河西柘木的,除了他手底下早已遍布大唐各州府的長田商行,還能有誰?
長安城那所謂的“幾大商行”,或許有些存貨,但想要在半個月內(nèi)湊齊如此龐大的數(shù)量,而且還要保證品質(zhì),簡直是癡人說夢。
崔世這是想利用信息差,從自己這里抬高報價,再去長田商行低價采買,兩頭通吃。
算盤打得倒是不錯。
許元冷哼一聲。
他之所以答應(yīng),不過是想看看,這條養(yǎng)在軍器監(jiān)里的蛀蟲,胃口到底有多大。
若是對方識相,只是想多撈點油水,本官或許還能容你多在這個位置上坐幾年。
可若是他貪得無厭……
許元眼中寒光一閃。
那就別怪本官心狠手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