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這里,鄭庭之長嘆一口氣,像是泄了氣的皮球。
他將錢袋推了回去,臉上滿是復雜的神色。
“許寺丞,您這又是何苦?!?/p>
“既然您執(zhí)意如此,那……那本官也就不多勸了?!?/p>
他轉身走到墻邊的書柜前,費力地從最底層的角落里,拖出來一個落滿了灰塵的木箱。
打開箱子,一股陳腐的氣息撲面而來。
鄭庭之從里面取出一沓厚厚的卷宗,遞給了許元。
“這便是那樁案子的全部卷宗了?!?/p>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不住最后提醒了一句。
“許寺丞,下官多句嘴,此案牽扯太大,遠非表面看上去那么簡單?!?/p>
“您……萬事,適可而止。”
許元接過那沓沉甸甸的卷宗,如獲至寶。
他對著鄭庭之鄭重地拱了拱手。
“多謝鄭寺正成全?!?/p>
說完,他不再停留,轉身便帶著依舊處在呆滯狀態(tài)的劉暢,回了自己的公房。
……
房門被“砰”的一聲關上。
許元將卷宗放在書案上,吹了吹上面的灰塵,迫不及待地翻開了第一頁。
劉暢站在一旁,看著自家上司那副專注而興奮的神情,感覺自己的世界觀正在被反復重塑。
卷宗的紙張已經(jīng)泛黃,字跡卻依舊清晰。
許元一目十行,迅速地瀏覽著。
很快,他便理清了這樁舊案的來龍去脈。
事情的起因,并不復雜。
一年前,長安城郊外的藍田縣,有不少百姓的田地,被一個叫“會昌寺”的寺廟以極低的價格,甚至是強占的方式吞并。
那些失去土地的百姓,走投無路之下,聚集起來前去理論,卻遭到了寺廟武僧的暴力驅趕。
甚至,還有官兵參與其中。
沖突之中,當場便打死了七八個帶頭反抗的農人。
出了人命,事情便鬧大了。
藍天縣衙不敢怠慢,立刻上報了大理寺。
大理寺派人前去查探,順藤摸瓜,一路追查到了會昌寺的賬目和田契之上。
然而,就在調查即將深入的時候,一股來自上層的巨大阻力,憑空出現(xiàn)。
所有參與查案的官吏,都收到了各種明示暗示的警告。
案子查到這里,便再也進行不下去了。
大理寺上下,誰也不敢再碰這塊燙手的山芋,只能將卷宗封存入庫,任其蒙塵,就算是陛下曾親自下令要嚴查此事,也被大理寺以各種理由一拖再拖。
許元的指尖,輕輕劃過卷宗上那些百姓按下的血手印。
他的目光,最后停留在了“會昌寺”三個字上。
“會昌寺……”
許元口中,輕輕咀嚼著這三個字。
指尖摩挲著卷宗上那略顯粗糙的紙面,他的眼神深邃,仿佛要透過這泛黃的紙張,看穿一年前那樁血案背后的重重迷霧。
一樁看似尋常的寺廟圈地,打死佃農的案子。
可卷宗里,卻處處透著詭異。
按理說,寺廟購置田產,這在大唐并不少見。
佛門興盛,寺產豐厚,有些僧人行事霸道一些,也在情理之中。
但這案子,卻硬生生牽扯出了宗室與梁國公府這兩尊龐然大物。
這就很不尋常了。
難道這會昌寺,本就是某位宗室親王,或是房玄齡的私產?
他許元雖初來乍到,但也清楚,這大唐的皇親國戚與當朝宰輔,還沒缺錢到需要用一座寺廟來為自己斂財?shù)牡夭健?/p>
這等手段,太過低劣,也太容易留下把柄。
以他們的身份地位,根本不屑于此。
那么,真相便只剩下一種可能。
會昌寺,只是一個擺在明面上的幌子。
真正侵占土地田產的,另有其人。
想到這里,許元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宗室是吧?國公府公子是吧?
許元瞇了瞇眼,緩緩合上卷宗,站起身來。
“此事,還需親自去看一看。”
他轉頭看向一旁,那個從剛才開始就如同木雕泥塑般,呆立不動的劉暢。
“劉暢?!?/p>
“啊?下……下官在!”
劉暢一個激靈,猛地回過神來,臉上還殘留著未曾褪去的驚駭與茫然。
他到現(xiàn)在還沒從“許寺丞花錢買罪受”的震撼中緩過來。
“備車。”
許元的聲音不帶一絲波瀾,平靜得可怕。
“我們去一趟會昌寺?!?/p>
“現(xiàn)……現(xiàn)在就去?”
劉暢的舌頭都有些打結。
“不然呢?”
許元瞥了他一眼。
“是,是!下官這就去!”
劉暢不敢再有絲毫遲疑,連滾帶爬地跑了出去。
他覺得,自己這位上司,不僅是瘋了,而且瘋得病入膏肓,已經(jīng)沒救了。
……
半個時辰后。
一輛樸實無華的青布馬車,緩緩停在了朱雀門西街的街口。
許元掀開車簾,向外望去。
只見不遠處,一座氣勢恢宏的寺廟,坐北朝南,巍然屹立。
青瓦紅墻,飛檐斗拱,在冬日稀薄的陽光下,反射著莊嚴肅穆的光輝。
寺門前,車水馬龍,人流如織。
前來上香的善男信女絡繹不絕,空氣中都彌漫著一股濃郁的檀香氣息。
正是會昌寺。
單看這香火鼎盛的模樣,誰能想到,這莊嚴的寶剎背后,竟沾染著無辜百姓的鮮血?
劉暢跟在許元身后下了車,看著眼前這座金碧輝煌的寺廟,喉結忍不住上下滾動了一下。
長安城內,寺廟林立,但這會昌寺,無疑是其中名聲最盛的幾座之一。
傳聞,其第一任主持,乃是得道高僧,曾為太上皇講經(jīng),深受皇室敬重。
也正因如此,會昌寺在長安的地位,向來超然。
大理寺,向來只辦凡俗之案,對于這種牽扯到佛門,尤其是與皇室關系匪淺的寺廟,一向是敬而遠之。
現(xiàn)在,許寺丞竟要動寺廟?
劉暢只覺得兩腿發(fā)軟,額頭上已經(jīng)滲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
然而,身前的許元,卻仿佛什么都沒有看到一般,臉上毫無敬畏之色。
他的目光平靜地掃過那些虔誠的信徒,嘴角反而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冷笑。
越是金玉其外,內里往往敗絮其中。
這個道理,他前世就懂了。
“走吧?!?/p>
許元理了理衣袍,抬腳便向寺門走去。
劉暢深吸一口氣,也只能硬著頭皮跟了上去。
二人穿過人流,踏入寺門后,許元沒有跟眾多香客一般在前殿停留,而是直接往僧人居住區(qū)域的后院而去。
然而,當他準備踏入后院之門的時候,立刻便有一名知客僧迎了上來。
那僧人約莫二十歲上下,面容白凈,僧袍整潔,臉上掛著職業(yè)化的和煦微笑。
“二位施主,是來上香,還是來拜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