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間太極殿內(nèi),落針可聞。
空氣,仿佛凝固了。
崔仁師等人張著嘴,忘了自己是來干什么的。
房玄齡、尉遲恭這些老伙計,眼神復雜,既有震驚,又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悵然。
許元站在人群中,看著那個跪伏在地的身影,心中一聲長嘆。
老狐貍,終究是老狐貍。
這一手,釜底抽薪,以退為進,直接將一場針對自己的政治風暴,化解于無形。
不,甚至不是化解。
而是將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從“禮法之爭”上,轉(zhuǎn)移到了“君臣情誼”這四個字上。
高明。
實在是高明。
龍椅之側(cè),李世民怔怔地看著跪在地上的長孫無忌,看著這個與自己相伴了半生,既是內(nèi)兄也是兄弟的男人。
他腦海中,方才因崔仁師等人逼宮而起的滔天怒火,早已煙消云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酸楚與感慨。
“老了……”
李世民的嘴唇微微翕動,喃喃自語。
是啊,都老了。
他想起了當年在玄武門下,那個陪著自己手握滴血長刀,眼神堅毅如鐵的年輕人。
想起了凌煙閣上,那些或已凋零,或已老去的熟悉面孔。
杜如晦走了。
裴寂也走了。
如今,連輔機也要走了嗎?
他們這幫跟著父皇,從尸山血海里殺出來的老兄弟,真的要一個個,都退出這歷史的舞臺了嗎?
一種英雄遲暮的悲涼,混雜著帝王的孤寂,瞬間攫住了李世民的心。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翻涌的情緒,聲音也變得沙啞起來。
“輔機,起來吧?!?/p>
“地上涼。”
他的語氣,不再是君王對臣子的命令,而更像是兄弟間的勸慰。
長孫無忌卻依舊跪著,一動不動。
“陛下,還請應(yīng)允老臣的請求?!?/p>
李世民看著他固執(zhí)的背影,眼眶竟有些發(fā)熱。
他知道長孫無忌的脾氣,一旦決定的事情,九頭牛都拉不回來。
今日,再逼他,便是傷了這幾十年的情分了。
李世民緩緩轉(zhuǎn)過身,重新走上御階,但沒有坐回龍椅,只是站在那里,背對著滿朝文武。
他需要片刻的冷靜。
大殿中的氣氛,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許久。
李世民的聲音,才再次響起,帶著一絲疲憊。
“今日,就到這里吧。”
他揮了揮手。
“此事,容后再議?!?/p>
“退朝?!?/p>
冰冷的三個字,結(jié)束了這場驚心動魄的朝會。
“陛下……”
崔仁師還想說些什么,卻被身旁同僚一把拉住,對著他拼命搖頭。
此時再說,便是自尋死路。
群臣如蒙大赦,躬身行禮。
“臣等,恭送陛下。”
山呼之聲,顯得有氣無力。
然而,就在眾人準備退下之時,李世民的聲音又一次響起。
“長孫無忌,房玄齡,高士廉,尉遲恭?!?/p>
他頓了頓,目光穿過人群,落在了許元的身上。
“還有冠軍侯,都留下。”
“陪朕,用頓午膳?!?/p>
……
甘露殿。
與太極殿的威嚴莊重不同,這里更像是皇帝的家宴之所。
幾張矮幾,幾樣精致的小菜,一壺溫熱的御酒。
氣氛,卻比朝堂之上還要凝重幾分。
王德親自領(lǐng)著內(nèi)侍,布好碗筷,又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順手關(guān)上了殿門。
殿內(nèi),只剩下君臣六人。
李世民坐在主位,看著下面一個個正襟危坐,連呼吸都放輕了的老兄弟,還有那個格格不入的年輕人,不由得自嘲一笑。
“怎么?”
“在太極殿上,一個個不是都挺能說的嗎?”
“到了這兒,都變成啞巴了?”
沒人敢接話。
尉遲恭這個平日里最大大咧咧的莽夫,此刻也只是悶頭喝酒,不敢言語。
李世民的目光,最終還是落在了長孫無忌的身上。
他的眼神,復雜難明。
“來人?!?/p>
他淡淡地開口。
王德立刻推門而入,躬身侍立。
“將朕的那雙玉箸,賜給趙國公。”
王德心中一凜,不敢怠慢,連忙捧出一個紫檀木盒,恭恭敬敬地遞到長孫無忌面前。
“趙國公,請?!?/p>
此舉一出,房玄齡與高士廉皆是瞳孔一縮。
御用的筷子,這可不是普通的恩賜。
這是天子與臣子同案而食,不分彼此的最高殊榮。
長孫無忌也是一愣,連忙起身,便要跪下謝恩。
“臣,惶恐,愧不敢當?!?/p>
“坐下!”
李世民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不容置喙的威嚴。
“一雙筷子而已,有什么不敢當?shù)???/p>
他親自為長孫無忌斟滿一杯酒,推了過去。
“坐下,陪朕喝了這杯?!?/p>
長孫無忌心中五味雜陳,只得依言坐下,雙手接過酒杯,一飲而盡。
李世民看著他,幽幽地嘆了口氣。
“輔機,方才在殿上,你那番話,著實是……說到朕的心坎里去了?!?/p>
他舉起自己的酒杯,看著杯中琥珀色的酒液,眼神有些迷離。
“是啊,我們都老了?!?/p>
“當年跟著父皇打天下,何曾想過,一晃眼,就是三十多年。”
“朕時常在夢里,還會夢見當年在虎牢關(guān)下,你我并肩作戰(zhàn)的樣子?!?/p>
“那時候,天是藍的,心是熱的,只想著,為這李唐,打下一片大大的江山。”
他的聲音里,充滿了追憶與感慨,聽得房玄齡、尉遲恭等人,也是眼圈泛紅。
“可如今,江山打下來了,我們這幫老骨頭,也快散架了?!?/p>
李世民放下酒杯,目光灼灼地看著長孫無忌。
“但是,輔機,這天下,還沒有到能讓咱們安心歇著的時候?!?/p>
“太子雖仁孝,但終究年輕?!?/p>
“朝堂上,各種勢力盤根錯節(jié),朕若是不在了,誰能替朕看著他?誰能替朕鎮(zhèn)著這朝堂?”
“你長孫無忌,就是朕給承乾、給雉奴留下的定海神針!”
“現(xiàn)在,你跟朕說,你要致仕?”
“朕,不準!”
最后三個字,擲地有聲,充滿了帝王的霸道與不舍。
長孫無忌聞言,心中一暖,卻也更加苦澀。
他放下玉箸,再次離席,對著李世民深深一躬。
“陛下,臣今日之請,絕非一時意氣。”
“此事,臣……已經(jīng)想了很久了?!?/p>
他抬起頭,目光忽然轉(zhuǎn)向了一旁默不作聲,努力降低自己存在感的許元。
“甚至,可以說,是冠軍侯,點醒了臣?!?/p>
嗯?
此言一出,殿內(nèi)所有人的目光,“唰”的一下,全都集中到了許元的身上。
李世民也是一愣,眉頭微蹙:
“此話怎講?與冠軍侯何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