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緩緩收回目光,再次看向了依舊伏在地上的長孫無忌。
殿內的氣氛,因許元那番話而產生的短暫凝滯,再次流動起來。
只是,那股英雄遲暮的悲涼,卻像是滲入了殿內的梁柱,揮之不去。
李世民端起那杯落入淚水的酒,一飲而盡。
酒液滾燙,混雜著君王的淚,順著喉嚨一路燒到心底。
他將酒杯重重地頓在案幾上,發(fā)出“砰”的一聲悶響。
“輔機。”
他的聲音,恢復了帝王的沉穩(wěn)與威嚴。
“你的心意,朕,明白了。”
長孫無忌聞言,身子一松,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
“謝陛下……”
“但,”
李世民話鋒一轉,不容置喙,“你這致仕的奏請,朕,暫時不能準?!?/p>
長孫無忌猛地抬頭,眼中閃過一絲錯愕。
李世民看著他,眼神復雜,既有君王的決斷,也有一絲屬于李二郎的溫情。
“朝堂上的事情,千頭萬緒。冠軍侯這新政,剛剛開了個頭,后面不知還有多少風浪。”
“朕需要你,再幫朕……看一看,掌一掌舵?!?/p>
“朕也需要你,再多陪朕幾年?!?/p>
他的語氣放緩了些,帶著不容拒絕的懇切。
“咱們,可以慢慢來?!?/p>
“政務上的擔子,朕會讓人一點點分下去,讓你輕省些?!?/p>
“你不必再事事親為,只需在關鍵時候,替朕出個主意,便足夠了?!?/p>
“這樣,既能讓你歇歇,也能……多陪陪朕?!?/p>
這番話,給足了長孫無忌面子,也給了彼此一個臺階。
名為不準,實為恩準。
這便是帝王心術,既要留人,也要留心。
長孫無忌是何等人物,豈能不明白其中的深意。
他眼中的錯愕化為深深的感動,再次叩首,聲音已是哽咽。
“陛下……臣,遵旨?!?/p>
“起來吧?!?/p>
李世民親自走下御階,彎腰將他扶起。
君臣二人,四手相握,幾十年的風風雨雨,盡在不言之中。
尉遲恭在一旁看著,咧開大嘴,嘿嘿一笑,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像是了卻了一樁心事。
就在這時,一直沉默不語的房玄齡,輕輕嘆了口氣。
他看著李世民與長孫無忌,那張素來古井無波的臉上,也浮現出一絲難掩的疲態(tài)。
“陛下?!?/p>
房玄齡起身,拱了拱手。
“輔機兄說得對,咱們……都老了?!?/p>
他伸出略微有些顫抖的雙手,苦笑一聲。
“臣這幾年,也是愈發(fā)感覺力不從心了?!?/p>
“每日批閱的奏本,看到后半夜,便眼花繚亂。”
“尚書省的諸多事宜,也常常覺得思慮不周?!?/p>
“長此以往,只怕會耽誤了國家大事?!?/p>
“所以,臣也想效仿輔機兄,請陛下恩準,讓臣……也慢慢地,退下來?!?/p>
此言一出,剛剛緩和的氣氛,頓時又是一緊。
李世民剛剛安撫好一個,這邊又來一個。
他的眉頭,不由得又皺了起來。
沒等李世民開口,剛剛起身的孫無忌卻笑了。
他拍了拍房玄齡的肩膀,帶著幾分調侃的意味。
“玄齡,你可不行?!?/p>
房玄齡一愣,
“為何不行?”
長孫無忌斜睨了他一眼,慢悠悠地說道:
“我致仕,是因為朝中之事,有你房玄齡,有冠軍侯,還有諸多后起之秀,陛下盡可放心?!?/p>
“可你不一樣。”
他指了指堆積如山的奏本方向。
“如今尚書省的政務,紛繁復雜,哪一件離得了你這‘房謀’?”
“我要是走了,你還能撐著。可你要是也走了,那尚書房的奏本,豈不是要堆到陛下的寢宮里去?”
“到時候,陛下怕是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了?!?/p>
“我這是為了讓陛下寬心,才心安理得地請辭?!?/p>
“你這倒好,是想讓陛下更操心啊。”
一番話,說得房玄齡是哭笑不得。
“你這老狐貍……”
李世民聞言,也是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心中的那點郁結之氣,頓時煙消云散。
“輔機說得對!”
他指著房玄齡,笑罵道:
“房愛卿,你就別想偷懶了!”
“總要留下一兩個,陪著朕一起變老吧?”
“朕可不想一個人坐在這空蕩蕩的太極宮里?!?/p>
這話,看似玩笑,卻也透著一股帝王的孤獨。
房玄齡聽了,心中一暖,也只好躬身苦笑。
“陛下既然發(fā)話了,臣……也只好再為陛下鞠躬盡瘁幾年了?!?/p>
“哈哈哈!”
殿內的氣氛,終于徹底回到了歡快之中。
君臣幾人,推杯換盞,仿佛又回到了當年金戈鐵馬,共謀天下的歲月。
一頓午膳,吃得是酣暢淋漓。
宴罷,內侍們撤下殘席,奉上香茗。
李世民端起茶杯,輕輕吹了吹漂浮的茶葉,剛剛舒展開的眉頭,卻又一次,緩緩地皺了起來。
那份屬于帝王的憂慮,再次浮現在他的臉上。
他放下茶杯,站起身來。
“都隨朕來?!?/p>
“咱們去御花園走走,消消食。”
眾人不敢怠慢,連忙起身跟上。
……
御花園內,奇花異草,爭奇斗艷。
暖風和煦,吹散了酒氣,卻吹不散帝王心頭的愁云。
一行人沿著卵石小徑,緩緩而行。
李世民屏退了左右的內侍與宮女,只留下長孫無忌、房玄齡、尉遲恭與許元四人。
走到一處涼亭,李世民停下腳步,轉身看向眾人。
他的目光,最終落在了許元的身上。
“好了,現在這里沒有外人?!?/p>
李世民的聲音,恢復了朝堂之上的冷峻。
“都說說吧。”
“對于今日朝堂上,崔仁師他們聯名彈劾冠軍侯一事,你們,怎么看?”
話音落下,涼亭內的空氣,瞬間變得凝重。
尉遲恭是個直腸子,當即第一個開了口,聲音如同洪鐘。
“陛下,這還有什么好看的?”
他一瞪眼,滿臉不屑。
“那幫子世家門閥的官員,就是看不得冠軍侯好!”
“冠軍侯在欽天監(jiān)搞得好好的,動了他們的奶酪,他們自然要跳出來咬人!”
“依俺老黑看,就是一群吃飽了撐的酸儒,沒事找事!”
長孫無忌瞥了他一眼,沒有反駁他的粗鄙之言,而是從另一個角度,更為冷靜地補充道:
“敬德說的,雖糙,但理不糙?!?/p>
他看向李世民,沉聲道:
“陛下,此事根源,不在欽天監(jiān),而在朝堂之爭,在國本之爭?!?/p>
“冠軍侯所行之事,是要挖世家門閥的根。他們今日彈劾,不過是試探?!?/p>
“若是陛下退了,他們明日,便會得寸進尺,將冠軍侯,將新政,徹底扼殺在搖籃之中。”
“所以,此事,絕不能退?!?/p>
房玄齡點了點頭,表示贊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