呈上來?!?/p>
朱瞻基眼皮都未抬一下,仿佛早已料到。
很快,一份薄薄的密報,便被送到了他的御案之上。
朱瞻基展開信紙,一目十行地掃過,臉上的神情,從最初的平靜,逐漸變得古怪起來。
看到最后,他竟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隨手將密報遞給了對面的于謙。
“于愛卿,你也看看。朕本想讓他去兵部那潭深水里學學怎么鳧水,結(jié)果他倒好,直接把抽水機給帶過去了,這是打算把整個池塘的水都給抽干啊!”
于謙接過密報,仔細閱覽。
當他看到兵部尚書張英等人如何聯(lián)手刁難。
又如何被江源一夜之間拿出《論北境軍需水陸聯(lián)運三步革新法》徹底鎮(zhèn)住時。
即便是他這位素來沉穩(wěn)如山的老臣,眼中也忍不住閃過一抹驚艷與贊嘆。
“好一個水陸并舉,分段總包,三司會管!”
于謙撫須贊道:“此策,不僅僅是解決了邊防補給的難題,更是三管齊下,招招都打在了朝廷積弊的要害之上!”
他抬起頭,看向朱瞻基,目光灼灼地分析道:“陛下請看。這水陸并舉,是術,利用漕運,降本增效,此乃經(jīng)世致用之學,可見其務實。這分段總包,是利,以重利驅(qū)使商賈馬幫,化阻力為助力,此乃馭人之道,可見其心智。而最關鍵的,是這三司會管!”
于謙的聲音變得鄭重起來:“兵、戶、工三部,向來各自為政,遇事推諉。江源此舉,成立聯(lián)合調(diào)度司,由他親自總攬,等同于是在三大部之上,又安插了一柄直屬于他,或者說,是直屬于朝廷中樞的利劍!從此,權(quán)責分明,令行禁止!這哪里是少年意氣,這分明是老成謀國之言!”
朱瞻基聽著于謙的分析,臉上的笑意更濃,只是那笑容里,帶著七分欣賞,三分酸澀。
“是啊,老成謀國……朕這個皇帝,還在為如何平衡各方勢力而頭疼,他一個十九歲的少年,就已經(jīng)在想著如何為朕,為這大明,革除弊病了?!?/p>
他長長嘆了口氣,靠在龍椅上,語氣復雜地說道。
“于謙啊,朕有時候真在想,這江家父子,究竟是上天派來輔佐我朱家的,還是派來時時刻刻提醒朕,天外有天的?”
“他父親在美洲,打下了一片比大明本土還大的疆土,金山銀山往回搬,逼得朕不得不加封。他兒子在京城,朕讓他入主兵部,本意是讓他知難而退,安分幾年,結(jié)果他反手就把兵部這幫老油條的臉,打得噼啪作響,還順手遞上來一套讓朕都挑不出毛病的革新之法。”
“你說,朕這個皇帝,當?shù)氖遣皇呛鼙锴???/p>
這番話,已是掏心窩子的君臣之語,若是換了旁人,早已嚇得跪地不起。
于謙卻只是平靜地站起身,對著朱瞻基,深深一揖。
“陛下,臣以為,此非憋屈,此乃大明之幸,陛下之幸!”
“哦?”朱瞻基挑了挑眉。
“陛下可還記得,當初為何是臣提議,讓安國公入主兵部?”于謙問道。
朱瞻基想了想,道:“你當時說,兵部那群老臣,暮氣沉沉,需要一條鯰魚進去,攪動一番。江源年輕氣盛,背景又深,正是最好的人選。”
“正是?!?/p>
于謙點頭道,“臣當初,便有兩種設想。其一,安國公若是庸才,憑著鎮(zhèn)國武王的余蔭,或許能在兵部混個臉熟,但終究會被張英那些人架空,磨平棱角,從此泯然眾人,對朝廷再無威脅。陛下,也可就此安心?!?/p>
“其二,”于謙話鋒一轉(zhuǎn),眼中閃爍著智慧的光芒,“若安國公,是如鎮(zhèn)國武王那般的不世之材……那他進入兵部,便如龍入大海!張英等人,非但困不住他,反而會成為他彰顯才能,樹立威望的踏腳石!”
“如此一來,兵部這個盤根錯節(jié),針插不進水潑不進的獨立王國,就會被他從內(nèi)部,撕開一道口子!他要推行革新,就必然要觸動舊有利益,必然要與那些老臣對上。而他想要贏,就必須,也只能,緊緊依靠陛下的支持!”
“他做得越多,得罪的人就越多,就越需要陛下的圣眷,他越是鋒芒畢露,就越是將自己與皇權(quán),牢牢地綁在了一起。陛下,您看,他如今這套方案,要成立三司會管,要總攬大權(quán),若沒有陛下的首肯,他寸步難行!”
于謙的這番話,如同一道閃電,劈開了朱瞻基心中最后的一絲陰霾。
他猛地坐直了身子,恍然大悟!
是?。?/p>
他之前,總是將江家父子,視為一個需要提防和制衡的外部勢力。
卻忘了,他們同樣是自己手中的,最鋒利的一把刀!
江澈在海外開拓,無論功勞多大,終究需要大明朝廷的承認,才能名正言順。
江源在朝堂革新,無論手腕多強,也需要他這個皇帝的授權(quán)與支持,才能推行下去!
他們越是能干,就越是需要他這個名分!
想通了這一層,朱瞻基只覺得渾身一陣輕松。
之前所有的憋屈與無奈,都化作了君臨天下的豪氣。
朱瞻基撫掌大笑,他站起身,走到御案前,提起朱筆,再無半分猶豫。
“傳朕旨意!”
“安國公江源,初入兵部,便能洞察積弊,獻此良策,朕心甚慰!其所擬《論北境軍需水陸聯(lián)運三步革新法》,高屋建瓴,利國利民,準奏!”
“著,兵部尚書張英,戶部尚書夏原吉,工部尚書黃福,三部聯(lián)合,即刻成立‘北境軍需聯(lián)合調(diào)度司’,所有事宜,由安國公江源總攬節(jié)制!三部堂官,務必全力配合,若有陽奉陰違,怠惰推諉者,朕,絕不輕饒!”
一道氣勢磅礴的圣旨,迅速寫就。
朱瞻基將它交給小太監(jiān),眼中閃爍著前所未有的光芒。
“去,發(fā)往內(nèi)閣,昭告天下!”
他轉(zhuǎn)過身,看著于謙,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真正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容。
“你這步棋,走得妙??!張英他們想給江源一個下馬威,卻被朕借著江源的手,反將了他們一軍!”
“朕倒要看看,有了朕的圣旨,這兵部上下,還有誰敢不把這位年輕的安國公,放在眼里!”
于謙躬身微笑:“陛下圣明。安國公是利刃,只要劍柄始終握在陛下手中,他越是鋒利,便越能為陛下,為我大明,斬開一切荊棘?!?/p>
朱瞻基重新坐回棋盤前,再次拈起一枚白子。
這一次,他的眼中再無迷茫與遲疑,只有運籌帷幄的堅定。
“啪!”
一子落下,如龍?zhí)ь^。
整個棋盤的局勢,豁然開朗。
“咱們君臣,繼續(x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