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張英等人皆是一愣。
他們本以為這少年初來乍到,怎么也要先客套一番,走個過場。
卻沒想到他竟如此直接,開口就要接觸兵部最核心的機密。
張英與王肅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那一閃而逝的輕蔑。
到底還是個毛頭小子,急于立威,卻不知這水,深得很。
“呵呵,國公真是雷厲風行,深有北平王之風?!?/p>
張英打了個哈哈,順水推舟道:“也好,不過,眼下倒真有一樁十萬火急的軍務,正令我等寢食難安?!?/p>
“既然國公有心為國分憂,不若,就請國公先行處置此事,如何?”
江源心中冷笑一聲,面上卻不動聲色:“哦?是何要事,竟讓尚書大人如此為難?”
眾人來到兵部公堂,分主次落座。
一名主事立刻捧上了一沓厚厚的文書,放到了江源面前的案幾上。
張英輕咳一聲,面露憂色,指著那堆案卷說道。
“國公請看,此乃我大明北境九邊,每年冬季的糧草、軍械補給案?!?/p>
“如今已是秋末,不日便將大雪封山。”
“可這關乎數(shù)十萬邊軍將士身家性命的補給,至今……唉,至今還未拿出一個萬全的章程。”
右侍郎王肅,一個面容精瘦,眼神銳利的中年官員,立刻接口補充道。
“國公有所不知。北境補給,向來是我朝第一難題?!?/p>
“路途遙遠,耗費巨大不說,更要命的是,一旦遭遇天時變化,運輸隊往往人困馬乏,糧草凍斃于半途者,不計其數(shù)?!?/p>
“年年如此,歲歲如此,早已是積重難返。我等為此焦頭爛額,卻始終難以根治?!?/p>
這確實是個天大的爛攤子。
牽扯到戶部的征糧、工部的路政、地方官府的民夫征調。
以及邊鎮(zhèn)將領的接收與分配,環(huán)節(jié)繁多,利益錯綜復雜,稍有不慎,便會引發(fā)動蕩。
他們將這個難題拋出來,用心可謂歹毒。
辦好了,功勞是大家的,因為是你安國公初來乍到,仰仗我們這些老臣的輔佐。
辦砸了,責任全是你一個人的。
堂堂安國公,連糧草都運不好,還有何面目占據(jù)高位。
屆時,他們再出來收拾殘局,既能彰顯自己的能力。
又能將江源徹底架空,逼他主動求助。
江源拿起最上面的一份案卷,緩緩翻開。
上面記錄著去年宣德六年,大同鎮(zhèn)因糧草延誤半月。
導致三千營士卒嘩變,斬殺運糧官的血腥事件。
公堂之內,一時間靜得落針可聞。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這個年輕的公爵身上。
不過江源的臉上,始終平靜如水。
他合上案卷,抬頭看向張英,嘴角甚至還噙著一抹淡淡的笑意。
“原來是此事,本公,接下了?!?/p>
…………
是夜,兵部檔房。
這里是整個衙門最偏僻的所在,空氣中彌漫著紙張腐朽與塵土混合的味道。
江源獨自一人,坐在一盞孤燈之下。
他的面前,堆放著小山一般的陳年案卷。
不僅僅是兵部的,他還動用了安國公的特權,從戶部,工部調來了近十年來所有與北境相關的文書。
糧草的征發(fā)記錄,民夫的傷亡名冊,驛路的修繕圖紙,邊鎮(zhèn)的氣象報告。
甚至是一些邊軍伙夫的抱怨信。
在他眼中,這些冰冷的文字與數(shù)字背后,隱藏著一個個鮮活的問題。
“宣德三年,通州至居庸關,因秋雨連綿,道路泥濘,三萬石糧草,損耗近四成……”
“宣德五年,工部奏請修繕山陰道,戶部以國庫空虛為由駁回,次年,運糧車隊于此道翻下山谷,人馬皆亡……”
“宣德六年,征調民夫五萬,實到三萬七千,其中多為老弱……沿途逃亡、凍死者,竟達六千余人……”
江源的筆,在雪白的紙上飛快地移動著。
他沒有絲毫的慌亂,反而有一種庖丁解牛般的從容。
雖然不是什么軍事專家,但是他所接觸過的知識與案例,遠超這個時代所有人的想象。
更何況,這些年跟在父親江澈身邊,耳濡目染,加上在江澈離開北平之后。
他對北境的地理民情,早已爛熟于心。
張英他們以為這是個死局,但在江源看來,這不過是一個充滿了漏洞,亟待優(yōu)化的管理學問題罷了。
時間在燭火的跳動中,一點一滴地流逝。
窗外,從月上中天,到晨曦微露。
當天邊泛起第一抹魚肚白時。
江源終于放下了手中的筆,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在他的面前,一份厚達數(shù)十頁,圖文并茂,邏輯縝密。
名為《論北境軍需水陸聯(lián)運三步革新法》的方案,已然成型。
他站起身,揉了揉布滿血絲的眼睛,臉上卻露出了自信的笑容。
張英他們想要的下馬威,恐怕要變成一塊砸在他們自己腳上的石頭了。
……
次日,兵部公堂。
張英與一眾官員,看著精神依舊飽滿,眼神甚至比昨日更加銳利的江源,心中都有些犯嘀咕。
這小子,難道真通宵了一夜?
“安國公,不知……對那北境糧草之事,可有頭緒了?”王肅率先發(fā)問,語氣中帶著幾分試探與嘲弄。
在他想來,江源就算看了一夜的案卷,最多也就是發(fā)現(xiàn)這問題有多么棘手,此刻,應該正是他束手無策,準備低頭求教的時候。
“何止是頭緒。”
江源將自己連夜寫就的方案,輕輕放在了桌案上。
“本公已經擬定了一套完整的解決方案,今日,正要請各位大人斧正。”
此言一出,滿堂皆驚。
一夜之間?擬定了一套完整的解決方案?
這怎么可能!
張英的臉色沉了下來,冷聲道:“國公莫非是在說笑?北境軍需,國之大事,豈可如此兒戲!”
“是與不是,張尚書與各位大人,聽完便知?!?/p>
江源不與他爭辯,只是站起身,走到了公堂中央懸掛的巨幅《大明九邊輿圖》之前。
“敢問張尚書,依您之見,我朝北境補給,最大的弊病在何處?”
張英被他反問得一愣,下意識地答道:“自然是路途艱險,天時難測?!?/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