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緩緩放下手中的酒碗。
“說?!?p>江澈微微躬身,目光掃過帳內(nèi)一眾將領(lǐng)。
朱能的眉頭擰成了疙瘩,一臉不耐煩,顯然覺得江澈掃了大家的興。
張玉和丘福等老將則面色凝重。
他們知道,江澈絕不是無的放矢之人。
“王爺,諸位將軍?!?p>“李景隆敗了,正率殘部向德州潰逃?!?p>“這不是廢話嗎!”
朱能忍不住插嘴,他覺得江澈在故弄玄虛。
“五十萬大軍都被我們打殘了,他不跑,難道等死?”
江澈沒有理會朱能的搶白,只是繼續(xù)看著朱棣。
“屬下以為,我們不能讓李景隆這么輕易地跑掉?!?p>這話一出,眾將的臉色都有些古怪。
朱能更是嗤笑一聲,覺得江澈小題大做。
江澈沒有搭理這家伙,接著開口:“我們不但不能追殺他,反而要暗中護送他,確保他能帶著足夠多的兵馬,安然退回德州?!?p>“什么?!”
朱能第一個跳了起來,銅鈴大的眼睛瞪著江澈,仿佛要噴出火來。
“江澈!你喝多了還是瘋了?幫他?幫我們的死對頭?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帳內(nèi)頓時一片嘩然。
“江司主,此話何意?”
“是啊,放虎歸山,后患無窮??!”
“李景隆雖敗,可手下還有數(shù)萬殘兵,若讓他喘過氣來,終究是個禍害!”
質(zhì)疑聲此起彼伏,幾乎所有人都認為江澈的提議荒謬絕倫。
唯有朱棣,一言不發(fā)。
他在等一個解釋。
一個能說服他,說服所有人的解釋。
江澈迎著所有質(zhì)疑的目光,神色不變。
他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先將所有人的思維慣性徹底打碎,才能把他的計劃,完整地植入進去。
“王爺,”
江澈的聲音再度響起,清晰地壓過所有雜音。
“殺了李景隆,對我們而言,是小勝,但留下李景隆,對我們而言,是大勝。”
“敢問王爺,倘若李景隆兵敗身死,朝廷會派誰來接替他?”
朱棣的瞳孔猛然收縮。
帳內(nèi)眾將也瞬間安靜下來,陷入了思索。
李景隆死了,誰會來?
一個名字,幾乎同時浮現(xiàn)在所有人的心底——盛庸。
盛庸,一個真正懂兵事、用兵穩(wěn)健、且對建文帝忠心耿耿的將領(lǐng)。
與志大才疏、屢戰(zhàn)屢敗的李景隆相比。
盛庸無疑是燕軍最不愿意見到的對手。
看著眾人變幻的臉色,江澈知道,魚餌已經(jīng)拋下。
“一個被打垮的李景隆,和一個精明強干的盛庸,我們更希望面對誰?”
江澈的聲音帶著一種奇特的魔力,引導(dǎo)著所有人的思緒。
“李景隆,在朝廷眼中,是曹國公,是建文帝親信,是五十萬大軍的統(tǒng)帥?!?p>“他敗了,但只要他沒死,只要他手里還攥著幾萬殘兵,朝廷為了臉面,為了穩(wěn)定軍心,就不會輕易動他。”
“他會繼續(xù)消耗南軍的國帑,會繼續(xù)打擊南軍的士氣,會用他一次次的愚蠢指揮,為我們送來兵員、糧草、輜重!”
“諸位將軍,難道你們不喜歡這樣一位慷慨的運輸大隊長嗎?”
這個詞一出,朱能的眼睛瞬間亮了。
他雖然沖動,但絕不愚蠢。他立刻明白了江澈話里的深意。
李景隆這小子,可不是把幾十萬大軍的糧草輜重。
都運輸?shù)剿麄冄嘬姞I地里來了嗎?
殺了他,換來一個徐輝祖,燕軍的日子可就難過了。
留著他,他就是燕軍最大的功臣!
“妙??!”
“這他娘的,簡直是絕了!”
張玉和丘福等老將對視一眼。
他們打了一輩子仗,想的都是如何殲滅敵人有生力量。
卻從未想過,一個敗軍之將,竟然還能有如此巨大的利用價值。
這已經(jīng)不是戰(zhàn)術(shù)層面的奇謀,而是戰(zhàn)略層面的陽謀!
朱棣一直緊繃的臉,看著江澈,對自己眼光的一絲得意。
當初力排眾議,開啟暗衛(wèi)司,是他做過最正確的決定之一。
“你的計劃,具體如何做?”
朱棣沉聲問道。
他已經(jīng)從要不要做的問題,直接跳到了如何做的階段。
江澈心中安定,他知道,王爺已經(jīng)完全被說服了。
“屬下請命,親率暗衛(wèi)司精銳,合新降的陳亨部,組成一支奇兵,尾隨襲擾李景隆?!?p>“陳亨及其部下,皆為南軍舊部,熟悉南軍的號令,由他們出面,制造一些不痛不癢的摩擦,最合適不過?!?p>“既能檢驗他們的忠心,又能讓李景隆如驚弓之鳥,不敢有絲毫停留?!?p>“而我暗衛(wèi)司的人,則負責滲透沿途州縣,散播一個消息?!?p>江澈嘴角微微上揚,“我們不罵李景隆無能,恰恰相反,我們要夸他?!?p>“夸他血戰(zhàn)不退,夸他指揮得當?!?p>“之所以敗,非戰(zhàn)之罪,實乃我燕軍天兵下凡,勢不可擋!”
“我們要讓天下人都知道,不是李景官不行,而是陛下,太強!強到非人力所能抗衡!”
這一番話,說得整個大帳鴉雀無聲。
就連朱棣,都感覺到一股寒氣從背脊升起。
這個計劃!
它不僅要保住李景隆的帥位,還要借李景隆的慘敗。
為燕軍樹立起一種戰(zhàn)無不勝,攻無不克的神話形象。
這是一種心理戰(zhàn)!
從精神上徹底摧垮南軍的抵抗意志。
更陰險的是,這會讓建文帝和朝廷陷入兩難。
承認燕軍不可戰(zhàn)勝,那還打什么,直接投降算了。
不承認,那就只能繼續(xù)信任血戰(zhàn)不退的李景隆。
這是一個完美的閉環(huán),一個讓敵人自己走進來的死局!
朱棣看著面前這個年輕人。
忽然起身,在大帳內(nèi)來回踱步。
帳內(nèi)所有人的目光,都跟隨著他的身影移動。
江澈只帶幾百人,其中大部分還是剛剛投降的降兵,深入敵后。
一旦陳亨反水,或者行蹤暴露,江澈必死無疑。
可是,收益更大!
一旦成功,其戰(zhàn)略價值,不亞于再打一場鄭村壩大捷!
朱棣停下腳步,蒲扇般的大手猛地拍在帥案上,發(fā)出砰的一聲巨響。
“準了!”
“老子再撥給你一百親衛(wèi)!全都是跟著我從北平殺出來的精銳!”
“你的任務(wù),不許失敗!”
“你要是死在外面,老子就是把整個大明翻過來,也要把你的尸骨帶回北平!”
這不是一句空話,而是一個王爺。
對一個臣子最重的承諾,也是最沉的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