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福黑著一張臉,甕聲甕氣。
“江老弟,不,現(xiàn)在該叫江總督了,你這步棋,哥哥我看不懂啊!”
“是啊。”
朱能也開了口,他不像丘福那般外露,但眼神里的疑問卻更深。
“放著京城的潑天富貴不要,非要去北平,圖什么?”
張玉站在一旁,沒有說話,只是看著江澈。
他的命是江澈救的,這份情誼,讓他無法像丘福那樣質(zhì)問,但他同樣想知道答案。
江澈環(huán)視三人,笑了笑。
那笑容里,沒有半分得意,只有一種洗盡鉛華的淡然。
“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p>
“三位國公若不嫌棄,不如去我府上,喝杯粗茶?”
他的邀請?zhí)故師o比,仿佛根本沒想過這三位新貴會拒絕。
丘福三人對視一眼,幾乎沒有猶豫,同時點了點頭。
“好!”
江澈的府邸不大,遠比不上新封國公的豪門闊院。
只是個三進的院子,透著一股清冷。
剛踏入院門,一道倩影便迎了上來。
林青雨穿著一身素雅的青衣。
看見江澈身后的三尊大神時,清冷的眸子里閃過一絲錯愕。
丘福,朱能,張玉!
這三位怎么會跟江澈一起來了?
她心里翻江倒海,面上卻不動聲色,只是微微福身,算是行禮。
江澈看她一眼,便洞悉了她心中所想。
他沒有解釋,只是淡然吩咐:“去沏一壺好茶來?!?/p>
林青雨的柳眉瞬間擰了一下。
那語氣,那神態(tài),自然得就像在吩咐一個婢女。
一抹惱火從心底竄起,她是誰?
她可是錦衣衛(wèi)的百戶!什么時候輪到被人這樣呼來喝去?
可當(dāng)著丘福三人的面,她終究還是忍住了。
她可以跟江澈甩臉子,卻不能在外人面前,駁了他的面子。
“是?!?/p>
她從牙縫里擠出一個字,轉(zhuǎn)身走向茶房,腳步比平時重了幾分。
丘福看著林青雨的背影,咧嘴一笑,用胳膊肘碰了碰旁邊的朱能,壓低聲音。
“這小子,艷福不淺啊?!?/p>
朱能沒理他,目光卻深邃了幾分。
一個能讓暗衛(wèi)司司主金屋藏嬌的女人,絕不簡單。
這或許,是江澈的一個弱點?
江澈仿佛沒聽見他們的議論,引著三位國公在石桌旁坐下,自己則坐在了主位。
他沒等林青雨上茶,便直接開門見山。
“我知道三位國公在疑惑什么?!?/p>
他身體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雙手交叉放在桌上。
“封侯拜相,留在南京,享受榮華富貴,這確實是天下所有人的夢想?!?/p>
“可那不是我的路?!?/p>
丘福哼了一聲,端起面前的涼水灌了一口,像是要壓下心里的火氣。
“少打啞謎!說白了,你就是傻!陛下那么看重你,你開口要個侯爵,他會不給?留在京城,咱們兄弟幾個,也能時常照應(yīng),去北平?天高皇帝遠,萬一出了事,誰能幫你?”
這番話,倒是帶了三分真心。
他們一同從尸山血海里殺出來,彼此之間,終究有些袍澤情誼。
江澈沒有直接回答,反而問了一個看似毫不相干的問題。
“丘公,你可知,三殿下朱高燧,今日得了什么封賞?”
丘福一愣:“三殿下?他好像……被陛下留在身邊,說是要歷練歷練。”
“不止。”
江澈的語氣很平,“陛下,已將錦衣衛(wèi),交到了三殿下的手上?!?/p>
“什么?!”
這次,不僅是丘福,連一直沉默的朱能和張玉,都變了臉色。
錦衣衛(wèi)!
那是除了暗衛(wèi)以外的天子親軍,懸在所有文武百官頭頂?shù)囊话牙校?/p>
朱棣竟然把它交給了自己的兒子。
三人都是人精,瞬間就品出了其中的味道。
皇帝這是在培養(yǎng)自己的力量,也是在制衡他們這些手握兵權(quán)的武將!
一個暗衛(wèi)司,一個錦衣衛(wèi),一明一暗,都是陛下的刀。
可現(xiàn)在,握著錦衣衛(wèi)這把刀的,是皇子!
江澈端起茶杯,吹了吹根本不存在的熱氣,慢悠悠說。
“暗衛(wèi)司,說到底,靖難時的建立的,陛下的私軍,名不正,言不順。”
“現(xiàn)在天下定了,陛下登基了,很多事情,就要擺在明面上來。”
“錦衣衛(wèi),才是正統(tǒng)?!?/p>
“我,一個沒根基的酷吏,手上沾滿了建文舊臣的血,文官集團恨我入骨?!?/p>
“三殿下,是龍子,是未來最次也是親王?!?/p>
“我?guī)е敌l(wèi)司,留在這南京城,夾在他和錦衣衛(wèi)中間,干什么?”
“一山,能容二虎嗎?”
江澈頓了頓,自嘲一笑。
“更何況,人家不是虎,是龍。我呢?充其量,也就是陛下手里一條比較聽話的狗?!?/p>
“一條狗,擋在了一條龍的面前,你們說,最后會是什么下場?”
大院里,死一般的寂靜。
丘福、朱能、張玉,三位尸山血海里殺出來的悍將。
此刻額頭上竟?jié)B出了細(xì)密的冷汗。
江澈不是傻,他是看得太透了!
新皇登基,朝局初定,最大的變數(shù)不是他們這些武將。
也不是那些心懷不滿的文官,而是皇子!
奪嫡之爭,自古以來就是最殘酷的絞肉機。
朱棣自己就是藩王造反上位的,他會不防著自己的兒子們。
大皇子朱高熾仁厚,深得文官擁戴。
二皇子朱高煦勇猛,靖難之役屢立奇功,在軍中威望極高。
三皇子朱高燧,最受朱棣寵愛,如今又執(zhí)掌錦衣衛(wèi)。
這南京城,就是一個權(quán)力的斗獸場!
江澈,一個沒有任何背景,全靠皇帝信任才爬上來的孤臣。
留在這里,就是一塊扔進斗獸場里的鮮肉!
三位皇子,誰不想把他拉攏過去。
可他敢投靠誰,無論他選擇誰,都會立刻成為另外兩方的眼中釘,肉中刺!
就算他誰都不選,保持中立,也只會被這個漩渦撕得粉碎!
所以,他選擇離開!
去北平!
去那個所有人都覺得是苦寒之地的邊陲!
這哪里是自貶?這分明是最高明的自保!
丘福張了張嘴,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臉上的橫肉都在抽搐。
他一直以為自己夠勇猛,夠聰明了。
可跟江澈這腦子一比,簡直就是個憨憨!
張玉長長嘆了口氣,端起茶杯,對著江澈遙遙一敬。
“江老弟,哥哥我,受教了?!?/p>
他將杯中水一飲而盡。
“去北平也好,遠離這是非之地,你在北平若有任何需要,派人來南京說一聲,哥哥我就是砸鍋賣鐵,也給你湊齊!”
這是他的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