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高煦猛地站了起來,他比江澈高出半個頭,巨大的陰影將江澈完全籠罩。
他死死地盯著江澈的眼睛。
似乎想從里面看出一絲一毫的虛偽和算計。
可他什么也看不到。
“你想要什么?”朱高煦沉聲問道。
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
“我?”江澈笑了。
“我想要的,和殿下想要的,或許是一樣的?!?/p>
“一個安穩(wěn)的北平,一個屬于我們的時代?!?/p>
屬于我們。
這三個字,像一道驚雷,在朱高煦的腦海里炸響。
他胸中的萬丈豪情與無盡野心,瞬間被這句話點燃。
他看著眼前的江澈,這個替父皇在黑暗中行走了無數(shù)年。
手上沾滿血腥,卻始終沉默如影的男人。
他第一次覺得,自己看懂了他。
他們是同一種人。
不甘于命運的安排,渴望用自己的雙手,去撕裂天空,攫取權(quán)力的雄鷹!
“好!”
朱高煦一拳砸在旁邊的石桌上,石屑紛飛。
“江澈,我果然沒看錯你!”
“回北平!這破南京,誰愛待誰待著!你我聯(lián)名上奏,父皇那里,我去說!”
他眼中爆發(fā)出灼人的光彩。
江澈微微躬身,行了一禮。
“那便,有勞殿下了?!?/p>
他垂下的眼簾,遮住了眸子里一閃而過的精光。
朱高煦,勇則勇矣,謀略卻欠了些。
一根再好用的槍,也需要一個握槍的人。
而他江澈,要做那個,永遠藏在陰影里,掌控一切的持槍者。
至于朱允炆?
讓他跑吧,跑得越遠越好。
最好跑到天涯海角,做一輩子孤魂野鬼。
那樣,他這把刀,才能永遠懸在所有人的頭頂。
包括那張,即將坐上應(yīng)天府皇宮里,至高無上的龍椅。
奉天殿外,金吾衛(wèi)甲胄鮮明。
戟鋒如林,森然的殺氣幾乎要凝成實質(zhì)。
一個月的時間,應(yīng)天府的風(fēng)向徹底變了。
江澈站在暗衛(wèi)司的駐地窗前,看著遠處皇城的一角飛檐,神情平靜。
這一個月,他什么都沒做。
朱高煦的聯(lián)名奏疏遞上去后,石沉大海。
朱棣沒有批復(fù),也沒有駁回,就那么晾著。
而來自宮里的催促,卻像一日三餐般準(zhǔn)時,起初是小太監(jiān)過來傳話,語氣還算客氣。
“江司主,皇爺問,建文的下落可有眉目了?”
江澈的回答永遠是那一套。
“回公公,人海茫茫,建文帝蓄意潛逃,暗衛(wèi)司上下已是竭盡全力,暫無所獲。”
到了半個月后,來的人換成了御前帶刀侍衛(wèi),口氣也硬了起來。
“江澈,皇上口諭,命你三日之內(nèi),必須找到朱允炆的蹤跡!”
江澈躬身行禮,姿態(tài)謙卑得無可挑剔。
“臣,遵旨。只是此事……難于登天。”
最近幾天,連人都懶得派了。
每日一封來自司禮監(jiān)的信函,用詞愈發(fā)嚴(yán)厲。
字里行間透著一股山雨欲來的壓迫感。
暗衛(wèi)司內(nèi)部,人心惶惶。
所有人都覺得,這位曾經(jīng)在靖難中立下不世之功的司主,怕是要失寵了。
唯有江澈,每日依舊按時點卯,翻閱卷宗。
擦拭他那柄從不離身的窄刃刀,仿佛外界的一切都與他無關(guān)。
他在等。
等朱棣自己把耐心耗盡。
等那張龍椅上的人,真正意識到,建文帝這個幽靈,究竟有多大的用處。
一個找不到的敵人,才是最可怕的敵人。
他江澈找不到,換了誰來,一樣找不到。
只要朱允炆一天不現(xiàn)身。
他暗衛(wèi)司這把懸在黑暗里的刀,就永遠有存在的價值。
朱棣很惱火,江澈能想象得到。
這位永樂大帝,一生征戰(zhàn),習(xí)慣了將一切都牢牢掌控在手中。
一個逃走的侄子,就像他完美戰(zhàn)袍上的一塊污漬,讓他如鯁在喉。
但他終究是帝王。
帝王,最擅長的就是權(quán)衡利弊。
終于,登基大典的日子到了。
這意味著,朱棣已經(jīng)做出了選擇——先坐穩(wěn)江山,再清理門戶。
……
七月十七。
吉時已到。
奉天殿前,鐘鼓齊鳴,聲震云霄。
文武百官身著嶄新朝服,按品階序列,肅立于丹陛之下。
朱棣一身十二章袞龍袍,頭戴通天冠。
在萬眾矚目下一步步踏上九層高的御階,走向那張象征著天下至高權(quán)力的龍椅。
他的步伐沉穩(wěn),有力。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了所有人的心臟上。
江澈站在武官序列的末尾,一個毫不起眼的位置。
暗衛(wèi)司的官職不入流品,他能站在這里,已是天大的恩賜。
他微微垂著頭,用眼角的余光掃視著全場。
太子朱高熾站在百官之首,肥胖的身體在寬大的朝服下顯得有些滑稽,臉上掛著慣有的仁厚笑容。
但緊緊攥著笏板的手指,卻暴露了他內(nèi)心的緊張。
漢王朱高煦站在他的身后,身姿挺拔如槍,眼神銳利如鷹,毫不掩飾自己眼中的灼熱與野心。
趙王朱高燧則跟在他二哥身旁,臉上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目光在人群中游走,似乎在欣賞著這歷史性的一幕。
他如今暫代錦衣衛(wèi)指揮使一職,風(fēng)頭正盛,不少官員都向他投去討好的目光。
江澈的視線,最終落在了文官隊列中,一個極其扎眼的存在。
方孝孺。
所有人都穿著緋紅或石青的官服,唯有他,一身刺目的縞素白衣,仿佛不是來參加登基大典,而是來奔喪。
他站在那里,如同一塊頑固的礁石。
任憑周圍的浪潮如何洶涌,我自巋然不動。
那是一種文人獨有的,寧折不彎的傲骨。
蠢,但也可敬。
江澈心中如此評價。
朱棣終于在龍椅上坐定。
鴻臚寺官員高聲唱喏:“皇上登基,百官叩拜——”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山呼海嘯般的聲音響起,文武百官齊刷刷跪倒在地,行三跪九叩大禮。
唯有那一點白色,依舊挺立。
整個奉天殿,死寂一片。
鐘鼓聲停了,山呼聲也停了。
所有人的呼吸,都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扼住。
數(shù)千道目光,聚焦在那個身穿白衣的讀書人身上。
龍椅上的朱棣,面沉如水。
他沒有看方孝孺,而是看向了太子朱高熾。
“太子,這位是?”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回蕩在空曠的大殿里。
朱高熾胖臉上的汗,瞬間就下來了。
他往前挪了一步,顫聲道:“父……父皇,這位是翰林學(xué)士,方孝孺方大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