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氣裊裊,混著黃土的腥味,在兩座新墳前緩緩散開。
李有柱收回手,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剛想招呼兩個孩子上車,眼角的余光卻瞥見村口小路上又走來兩個人影。
正是趙海峰和趙國平。
李有柱剛松弛下去的肌肉又一次繃緊。
李振國等人更是下意識地握緊了手里的槍托,眼神警惕。
“李隊長,留步。”趙海峰喊道。
眾人停下腳步。
趙海峰走到近前,渾濁的老眼掃過趙衛(wèi)國和趙明珠,最后落在李有柱身上。
他用拐杖指了指趙國平身后那排窯洞。
“有柱,那院子,那三孔窯,是你那國長兄弟留下的祖宅。東西你們可以搬走,但這房子,得給娃留下。這是他們趙家的根,不能斷?!?/p>
這話一出,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誰也沒想到,他會主動提這個。
李有柱還沒開口,他身邊的趙衛(wèi)國卻先動了。
少年挺直了腰桿,從懷里掏出一把銹跡斑斑的銅鑰匙,走到趙海峰面前,將鑰匙遞了過去。
“二爺,這是我家的鑰匙。我和妹妹跟我親爸走了,這院子……就還給村里吧?!彼穆曇暨€帶著哭過的沙啞,卻異常堅定。
趙海峰看著那把鑰匙,又看看少年那雙清澈倔強的眼睛,嘴唇動了動,最終只是點了點頭,接過了鑰匙。
事情到了這一步,算是徹底了結(jié)了。
李有柱沖著村干部趙抗戰(zhàn)和趙小樹拱了拱手。
“抗戰(zhàn)兄弟,小樹兄弟,今天多謝了。改天得空,來我們二大隊喝酒!”
“李隊長客氣了,路上慢點!”趙抗戰(zhàn)連忙回禮。
卡車載著一家人,載著那點可憐的家當,緩緩駛離了這個是非之地。
江沐坐在車轅上,回頭看了一眼,只見趙國平正死死地盯著遠去的卡車。
江沐冷笑,以為就這么結(jié)束了?想的美!
【系統(tǒng)提示:疾病收集器已鎖定目標趙國平,急性蕁麻疹病原體已投放,潛伏期三十分鐘?!?/p>
……
卡車走遠,趙抗戰(zhàn)和趙小樹才走進院子,臉色都不太好看。
“二爺?!壁w抗戰(zhàn)的語氣里帶著幾分埋怨,“國平他哥嫂走了以后,他干的那些事,村里誰不知道?您老是長輩,之前不出面管管,現(xiàn)在人家找上門來了,您再攔著,這不是讓我們難做嗎?”
趙海峰的老臉一沉,拐杖在地上一頓,陰陽怪氣地哼了一聲。
“嗬,我哪敢挑你們的理?你們現(xiàn)在都是吃公家飯的干部了,翅膀硬了,我一個土埋半截的老東西,說話還有誰聽?”
趙小樹見狀,趕緊上前一步,壓低了聲音。
“二爺,您消消氣。這事兒……真不是我們不想管,是管不了。您知道剛才開那解放卡車的司機是誰不?那是我表侄兒牛水生!他偷偷跟我說了,對面那位江知青,能量大得很,在縣里都認識大人物!今天紡織廠那架勢您也看見了,保衛(wèi)科長親自帶人來,那是什么面子?咱們?nèi)遣黄鸢。 ?/p>
趙海峰渾身一震,渾濁的眼睛里閃過驚駭。
他不是蠢人,只是被宗族的面子蒙了心。
他猛地轉(zhuǎn)過身,手里的拐杖幾乎戳到了趙國平的臉上,破口大罵。
“你個不成器的東西!聽見沒有?!為了你那點錢,差點給整個趙家堡子招來大禍!現(xiàn)在滿意了?人家把房子都讓出來了,你還想怎么樣??。?!”
趙國平心里依舊憤憤不平,覺得這啞巴虧吃得窩囊透頂,嘴里小聲嘟囔著:“那本來就是我的……”
“你的?你哥嫂的命是你換的嗎?!”趙海峰氣得渾身發(fā)抖,“房子給你了!我的話,你樂意聽就聽,不樂意聽就滾蛋!以后你的事,我再也不管了!你好自為之!”
說罷,他再也不看趙國平一眼,杵著拐杖,顫巍巍地走了。
趙抗戰(zhàn)和趙小樹也搖了搖頭,跟著離開。
院子里只剩下趙國平一個人,他怨毒地朝著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可就在這時,他忽然覺得脖子后面一陣奇癢,他下意識地伸手去撓,可那癢意卻像長了腿,迅速蔓延開來,從脖子到后背,再到胳膊……
“他娘的……”趙國平煩躁地撕扯著衣領(lǐng),感覺渾身上下越撓越癢,越癢越想撓。
卡車一路顛簸,終于在傍晚時分回到了二大隊。
還沒到隊部門口,遠遠地就看見幾個人影焦急地等在那里。
為首的正是張?zhí)m,她身邊站著張小月和劉紅霞,幾人不住地朝路口張望。
當看到卡車出現(xiàn)時,張?zhí)m的身體猛地一顫,要不是張小月扶著,幾乎要癱倒在地。
車還沒停穩(wěn),她就踉蹌著撲了過來。
“喜龍……喜鳳……”她的聲音已經(jīng)完全變了調(diào),帶著撕心裂肺的哭腔。
當她看清車上那兩個瘦弱、膽怯,卻又強撐著不讓自己哭出來的孩子時,眼淚再也控制不住。
“我的娃啊……是媽對不起你們……是媽沒用,不該把你們送人的……”張?zhí)m一把將兩個孩子攬進懷里,哭得肝腸寸斷。
被這溫暖而熟悉的懷抱一擁,趙衛(wèi)國和趙明珠兄妹倆強忍了一路的委屈和堅強,瞬間崩塌。
“媽——”
兄妹倆也放聲大哭起來。
他們心里清楚,爹媽是有苦衷的,他們從未真正怨恨過。
李有柱這個鐵塔似的漢子,看著抱頭痛哭的母子三人,眼圈也紅得嚇人。
他走上前,輕輕拍了拍張?zhí)m的背。
“行了,別哭了!娃接回來了,這是天大的好事,該笑!”
他嘴上這么勸著,自己的聲音卻也哽咽了。
隨后,他又拉著兩個孩子,指著圍上來的眾人,挨個介紹。“衛(wèi)國,明珠,這是振國哥,這是小月姐……”
李振國帶著幾個民兵,咧著嘴憨笑著,手腳麻利地開始從車上卸東西。
車卸完,牛水生便擦了把汗,準備發(fā)動車子離開。
“牛大哥,忙活一早上了,留下來吃頓便飯再走吧!”江沐走上前,誠心挽留。
牛水生擺了擺手,臉上帶著樸實的笑容?!敖值?,你太客氣了!廠里還有活兒,我得趕緊回去。心意我領(lǐng)了!”
江沐見他堅持,也沒再強求。
“那行,這事兒我記下了。等禮拜一我過去拉貨,再好好謝謝你。”
送走了牛水生,李有柱湊了過來,臉上有些不好意思。
“小江,你看這……讓人家白跑一趟,連口熱飯都沒吃上?!?/p>
“姑父,不急。”江沐笑了笑,“人情得慢慢還。等禮拜一,咱們備上好酒好菜,感謝牛大哥也不遲?!?/p>
李有柱家里,幾張桌子已經(jīng)拼好,熱氣騰騰的飯菜流水般端了上來。
沒有外人,都是李有柱家的親戚和幾個相熟的民兵。
飯桌上,張?zhí)m仿佛要把這幾年虧欠的全都補回來。
她一句話不說,只是一個勁兒地給趙衛(wèi)國和趙明珠夾肉。
“快吃,多吃點,看你們瘦的……”她一邊夾,一邊用袖子偷偷抹著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