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江沐不是沒見過生離死別,不是沒見過絕望無助,可眼前這一幕,卻讓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窒息。
魏長江這個七尺高的漢子,此刻雙肩劇烈地顫抖著,他死死攥著拳頭,指甲深陷進(jìn)掌心,滲出血來也渾然不覺。
“芳芳,你信我,”他的聲音從牙縫里擠出來,“我……我一定會讓你過上好日子的!誰也別想再欺負(fù)你,誰也別想!我爹也不行!”
這誓言,與其說是說給鄒芳芳聽,不如說是吼給自己聽的。
江沐靜靜地站在一旁,月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
他沒有出聲,只是默默地轉(zhuǎn)身,將這片屬于兩個年輕人的小小天地,留給了他們自己。
有些傷口,外人是無法縫合的,只能靠他們自己,用時間和血淚,慢慢熬。
……
第二天,日頭正毒。
一輛軍綠色的吉普車,顛簸著卷起漫天黃土,在青蓮公社二大隊那窄小的土路上橫沖直撞,最終一個急剎,穩(wěn)穩(wěn)停在了衛(wèi)生室的門口。
車門推開,下來四個人。
為首的兩人,穿著洗得發(fā)白的干部裝,腳下的皮鞋雖然沾了塵土,卻依舊能看出原本的锃亮。
后面跟著兩個穿著公安制服的年輕人,腰間挎著家伙,一臉嚴(yán)肅。
正在和江沐說話的李有柱第一個發(fā)現(xiàn)了不對勁,他丟下手里的蒲扇,一個箭步就沖了出來。
“同志,你們這是……”
“我們是縣里的,”為首那個看起來四十多歲的干部,國字臉,眼神沉穩(wěn),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鏡,“找江沐醫(yī)生。”
江沐聞聲從里屋走了出來,神色平靜,仿佛早就料到他們會來。
“我就是?!?/p>
“江醫(yī)生,你好。”國字臉干部伸出手,態(tài)度很是客氣,“我是縣檢察院刑事檢察科的,我姓范。這位是縣法院的郭主任?!?/p>
另一個稍顯瘦削的干部也朝江沐點了點頭。
李有柱愣了一下,又是檢察院又是法院,這陣仗,可真不小!
他趕緊把人往屋里請,又給倒了搪瓷缸子水。
沒有多余的寒暄,郭主任從隨身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份蓋著鮮紅印章的文件,攤開在桌上。
“江沐同志,關(guān)于你舉報劉海波、劉海洋、錢秀蓮三人毆打醫(yī)務(wù)人員、并實施敲詐勒索一案,經(jīng)我們縣人民法院審理,現(xiàn)已做出判決。”
他的聲音不高,但在寂靜的衛(wèi)生室里,卻清晰得如同敲鐘。
“經(jīng)查,劉海波等三人行為惡劣,社會影響極壞,敲詐勒索罪名成立。根據(jù)相關(guān)法律法規(guī),判處劉海波、劉海洋、錢秀蓮三人有期徒刑十五年,并處罰金,每人五十元?!?/p>
十五年!
李有柱手里的搪瓷缸子都差點沒拿穩(wěn)。
乖乖!這處罰可真是往死里整了!
這輩子,那仨畜生算是徹底交代在里頭了!
他偷偷瞥了一眼江沐,只見這年輕人臉上波瀾不驚。
“江沐同志,”郭主任例行公事地補充了一句,“如果你對判決結(jié)果有異議,可以在接到判決書的十日內(nèi),向市中級人民法院提起上訴?!?/p>
江沐搖搖頭。
“沒有異議,這個結(jié)果我很滿意。多謝各位同志秉公執(zhí)法,辛苦了?!?/p>
“應(yīng)該的?!狈吨魅涡χ鴶[了擺手,站起身,“既然事情已經(jīng)辦妥,我們就不多打擾了,縣里還有會?!?/p>
四人起身準(zhǔn)備離開,李有柱忙著要送。
“范主任,請留步。”
江沐的聲音不大,卻讓正要邁出門檻的范主任停住了腳步。
他轉(zhuǎn)過身,有些疑惑地看著江沐。
江沐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牛皮紙信封,但入手卻沉甸甸的。
他幾步上前,不著痕跡地塞到了范主任的手里。
“一點小意思,幾位同志大老遠(yuǎn)跑一趟,天又熱,買點汽水喝,解解暑?!?/p>
范主任條件反射般就要推回去。
“哎!江醫(yī)生,你這是干什么!我們是為人民服務(wù),不能拿群眾的一針一線!”
他的嘴上義正言辭,可那只手卻并未真的用力。
江沐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微笑,手上微微加了點力道,將信封又推了回去,聲音壓低了幾分。
“范主任,您誤會了。這不是別的,就是我個人的一點心意。您要是不收,倒顯得我江沐不懂事了?!?/p>
聽到這話范主任推拒的手頓時就軟了。
他心里門兒清。
收,還是不收?
電光火石之間,范主任已經(jīng)做出了決定。
他不再推辭,迅速將信封揣進(jìn)了中山裝的內(nèi)兜里,整個動作行云流水,快得連旁邊的李有柱都沒看清。
“江醫(yī)生太客氣了,以后有什么事,盡管來縣里找我?!?/p>
“一定,一定。范主任慢走?!?/p>
江沐將幾人送到吉普車旁,看著那輛車噴出一股黑煙,在村里人敬畏的目光中絕塵而去。
車子一駛出村口,顛簸的土路讓車廂里的人都跟著搖晃。
范主任穩(wěn)穩(wěn)地坐著,從內(nèi)兜里摸出那個信封,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撕開了封口。
他從里面抽出厚厚一沓錢,數(shù)都沒數(shù),直接抽出兩沓五十,遞給了后座的兩個公安。
“拿著,江醫(yī)生的辛苦費,買點煙抽?!?/p>
那兩個年輕公安頓時受寵若驚,連連擺手。
“范主任,這……這我們不能要,這是紀(jì)律!”
范主任的臉沉了下來,眼神掃過兩人。
“什么紀(jì)律?這是江醫(yī)生體恤咱們同志辛苦,是慰問金!拿著!”
見兩人還是不敢接,范主任的語氣緩和下來。
“這事,就咱們四個知道。出了這輛車,誰也不許多說一個字。懂嗎?”
這話一出,兩個公安對視一眼,終于還是顫抖著手接過了那兩沓硌手的票子。
五十塊!頂他們大半年的工資了!
范主任這才滿意地點點頭,將剩下的錢一分為二,一份塞進(jìn)自己口袋,另一份遞給了旁邊的郭主任。
“老郭,你的。”
郭主任接過來,捏在手里,心里卻有些發(fā)虛。
他壓低了聲音,湊到范主任耳邊。
“老范,你說……這事,江沐會不會跟沈縣長提一嘴?”
范主任嗤笑一聲,靠在椅背上,眼中閃過精光。
“提?他為什么要提?他是個聰明人,知道水至清則無魚的道理。錢我們收了,事兒就得給他辦得更利索。他要的是結(jié)果,咱們給他結(jié)果就行了。”
他頓了頓,拍了拍郭主任的肩膀。
“對了,你那個在監(jiān)獄當(dāng)管教的姐夫,回頭打個招呼,好好照顧一下劉家那三口,別讓他們在里面……受了欺負(fù)?!?/p>
照顧兩個字,他說得極重。
郭主任瞬間心領(lǐng)神會,點了點頭。
“我明白?!?/p>
……
李有柱送走縣里的人,一刻也沒耽擱,拔腿就往大隊書記高志強家跑。
他沖進(jìn)院子時,高志強正蹲在屋檐下,抽著他的老旱煙。
“書記!”
高志強抬起眼皮,吐出一口濃白的煙圈。
“看你這滿頭大汗的,咋了?”
李有柱一口氣跑到他跟前,也顧不上喘,壓低了聲音,興奮得臉上直放光。
“判了!劉海波那三個,都判了!”
“哦?”高志強不緊不慢地在鞋底上磕了磕煙灰,“多少?”
李有柱伸出一根手指,又比了個五。
“十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