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安平縣衙的大牢里出來,凜冽的寒風裹著雪沫子刮在臉上,像細針扎似的疼,李逸緊了緊身上的皮襖,心情比這陰云密布的天氣還要沉重三分。
陳掌柜絕對是個心善厚道的人,會在能力范圍幫襯一些窮苦農(nóng)戶,對店里的伙計也從不苛責,待人接物總是客客氣氣的。
可就是這樣一個好人,卻平白遭受了這無妄之災,李逸心里清楚,哪個時代都少不了冤案錯案,但在這法度粗疏、刑偵落后的古代,這樣的冤屈只會更多,大多是屈打成招,最后不了了之。
李逸有心幫陳掌柜一把,卻實在是無力回天。就連一縣之主的伍縣令都做不了這個主,上頭催得緊,若是不給個交代,他自己都可能丟了烏紗帽惹禍上身。伍縣令與陳掌柜非親非故,斷不可能為了一個不相干的外人,賭上他自己的前程。
離開大牢門口,王金石拍了拍李逸的肩膀:“李兄弟,你先去馬車里等著,我去見伍縣令跟他說句定心話。”
李逸點點頭,看著王金石轉(zhuǎn)身走進縣衙那朱紅色的大門,心里五味雜陳.....
他知道,王金石這一趟是為了陳掌柜舍身護女的事去說情,希望能讓陳玉竹順利出獄。
縣衙后堂里,伍思遠聽完王金石轉(zhuǎn)述的陳掌柜心意,手指輕輕敲擊著案幾,臉上露出幾分動容。身為一縣父母官,他并非沒有為民做主的心思,只是身處其位,有太多身不由己。
“我何嘗不想將真兇緝拿歸案啊......”
伍思遠長嘆一聲,眉宇間滿是無奈:“可趙縣尉那邊說了,進山剿匪至少需要幾百兵力才能確保萬無一失。咱們安平縣總共就兩百駐軍,前幾日追捕劫匪還折損了十幾個,兵力本就捉襟見肘。向上求援吧又怕被安個督管不力無所作為的罪名,到時候丟官是小,怕是還要連累我的家人啊.....”
王金石站在一旁,也跟著嘆了口氣:“大人的難處,在下明白。只是陳掌柜一片護女之心,實在令人動容?!?/p>
“十天期限已經(jīng)過了兩天,若是到時候還沒有進展,整個縣衙上下都要被波及。讓陳掌柜頂罪也是實屬無奈之舉啊?!?/p>
伍思遠捏了捏發(fā)脹的額角,語氣里滿是疲憊繼續(xù)說道:“既然陳掌柜愿意舍身,那便不能再牽連其他人了,張賢!”
“屬下在!”縣丞張賢從屏風后走了出來,躬身應道。
“陳玉竹出獄的事,就交給你去辦吧?!蔽樗歼h吩咐道。
“屬下領命?!睆堎t點頭應下。
王金石對著張賢拱了拱手,客氣道:“那就有勞縣丞大人了?!?/p>
“去吧....去吧....”伍思遠揮了揮手,心情有幾分煩躁。
兩人辭別伍思遠,快步走出后堂.......
張賢一邊走,一邊對王金石和隨后趕來的李逸解釋:“按規(guī)矩,陳玉竹不能直接無罪釋放的,所以依我之見,讓你這李兄弟去申領田地,縣衙再以罪女贈予為妻的名義,將她從大牢里接出來,這也是一般女囚出獄的常規(guī)流程,如此就無后顧之憂了。”
李逸聞言,眉頭微微蹙起,可這樣一來,陳玉竹就會提前背負罪女的名聲,和白雪兒、于巧倩她們一樣。
可他心里也清楚,這已是眼下能想到的最好辦法,再加上王金石夾在中間周旋不易,他不能表現(xiàn)出半分不滿,反而要對著張賢連連道謝。
“多謝縣丞大人費心,此番恩情,小子記在心里了?!?/p>
張賢拿著名冊給李逸登記時,目光一頓,抬眼問道:“你前些時日是不是已經(jīng)來申領過四畝田地,還領回去兩個罪女?”
“回大人,是的?!崩钜萑鐚嵈鸬?。
張賢眼底閃過一絲算計,隨即笑道:
“呵呵.....既然如此,不如你再申領六畝良田,如此便是能湊夠十畝,按縣里心頒布的規(guī)矩,凡墾荒滿十畝者,可免賦稅三年,這是個天大的好處啊?!?/p>
李逸聽聞心里一動,來年開春他本就打算大規(guī)模種地,不僅要種粟米,還想試試種些蔬菜和其它高產(chǎn)的糧食作物,四畝地確實遠遠不夠。張賢這話正說到了他的心坎里,既能解決田地不足的問題,還能給這位縣丞留個識趣的好印象,日后在縣城辦事也能更順暢些。
“全聽縣丞大人吩咐!”李逸當即點頭答應。
“哈哈哈......如此甚好!”
張賢對李逸的識趣很是滿意,當即提筆在文書上批了字,蓋上官印,遞給李逸:“你拿著這份文書,去大牢就能把陳玉竹帶出來了?!?/p>
李逸雙手接過文書,再次躬身道謝:“多謝縣丞大人!”
張賢捋了捋下巴上的山羊胡,話鋒一轉(zhuǎn),看向王金石:“王店主,我若是沒猜錯,這位小兄弟,就是賣給你虎皮之人吧?”
李逸和王金石皆是一愣!這位縣丞果然心思敏銳,竟這般輕易就猜到了其中的關(guān)系。
看到兩人的反應,張賢越發(fā)篤定了自己的猜測,臉上笑意更濃:
“我聽聞大荒村緊鄰成片的深山老林,往年冬天常有餓急的野狼進村,山里藏著猛虎也不足為奇,王店主能弄到那般好的皮貨,想來定是這位小兄弟的手筆啦?!?/p>
王金石哈哈一笑,打圓場道:“哈哈哈....張縣丞慧眼如炬,什么都瞞不過您的眼睛啊。只是我這小兄弟性子低調(diào),怕遭人妒忌惹來麻煩,還望縣丞大人替他保密啊?!?/p>
“好說好說?!睆堎t擺了擺手,眼中閃過一絲貪婪:“呃....最近天涼了,好皮貨可是稀罕物,市面上很難尋得啊?!?/p>
王金石何等精明,立刻聽出了弦外之音,笑著對李逸使了個眼色:
“縣令大人和縣丞大人為全縣百姓操勞,著實辛苦啊,我說..李兄弟,日后若是獵到什么好獵物,你可別忘了孝敬兩位大人啊?!?/p>
李逸連忙堆起笑容,附和道:“那是自然!應該的,應該的!”
見兩人如此上道,張賢滿意地揮了揮手:“行了,你們快去吧,我還有公務要處理,就不陪你們了?!?/p>
辭別張賢,兩人直奔縣衙大牢。
路上,王金石戴好皮帽子,壓低聲音對李逸說:“張賢這只老狐貍,貪心得很!李兄弟,下次你若是有好皮子,確實得送些過來。不過你也不虧,能在衙門里混個臉熟,再加上哥哥我的這層關(guān)系,日后不管是辦事還是避禍,你都能順暢不少?!?/p>
李逸心里明白其中的利害,語氣誠懇地說:“多謝王大哥提點,小弟記下了。”
王金石笑得豪爽,拍了拍李逸肩膀:“我只是隨手幫幫,你不用掛在心上”
有了縣丞的文書,兩人順利走進大牢。之前對他們態(tài)度冷淡的李班頭,此刻臉上堆滿了諂媚的笑容,親自領著他們往牢房走去。
再次見到陳掌柜和陳玉竹父女,李逸的心情越發(fā)復雜。
他雖是救出了陳玉竹,卻把陳掌柜進一步推向了那條必死之路。這種無能為力的感覺,讓他倍感壓抑。
有些事,不是想躲避就能躲開的,它總會主動找上門來,逼著你去面對。
“陳掌柜,我來帶玉竹小姐離開?!崩钜莸恼Z氣里帶著難以掩飾的無奈。
陳掌柜臉上露出一絲釋然的笑容,緊繃的肩膀微微松弛下來:
“小兄弟,能把玉竹救出去,我就已經(jīng)感激不盡了,你無需自責。你的人品和心性我信得過,日后玉竹就托付給你了……”
“爹!”
陳玉竹再也忍不住,淚水奪眶而出,聲音哽咽著,緊緊抓住父親的衣袖,不愿松開。
在李逸他們離開的這段時間,陳掌柜已經(jīng)把其中的利害關(guān)系都告訴了女兒。
除了抓到那伙真正的劫匪,此事再無其他破解之法,他們唯一能選擇的,是一個人死還是兩個人一起死......
陳玉竹雖于心不忍,卻也知道父親心意已決,不敢違背。臨走前,她噗通一聲跪倒在地,給陳掌柜重重磕了三個響頭,額頭都磕出了紅印。
陳掌柜的臉上露出釋然的微笑,輕輕抬了抬手:“去吧......”
離開大牢的這段路,陳玉竹渾身虛浮,大腦一片空白,全靠李逸攙扶著才勉強走出來。
坐上馬車后,王金石在前面趕車,她無力地靠在李逸的肩膀上,淚水模糊了視線,止不住地往下淌。
“李大哥……我父親真的沒救了嗎?”她的聲音帶著哭腔,充滿了絕望。
李逸沒有選擇哄騙安慰,如實說道:“現(xiàn)在只看剩下的八天里,趙縣尉那邊能否有進展,若是能抓到那伙盜匪,陳掌柜自然能洗脫罪名。”
陳玉竹默默點頭,緩緩閉上雙眼。
連日來的擔驚受怕、食不下咽,再加上大牢里的陰冷潮濕,讓她的身體早已不堪重負。馬車還沒到王記酒肆,她就靠在李逸的肩頭沉沉睡了過去。李逸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只覺得一片滾燙,知道她這是發(fā)燒了。
“吁.....”
馬車穩(wěn)穩(wěn)停在酒肆后院,王金石掀開車簾,看到陳玉竹昏睡的模樣,好奇地問道:
“陳姑娘這是怎么了?”
“連日擔驚受怕,又染了風寒,有些發(fā)熱?!崩钜葺p嘆一聲,語氣里滿是同情。
“嗨,真是個苦命的姑娘啊?!蓖踅鹗瘒@了口氣:“我?guī)銈內(nèi)ニ庝伆?,生病可是耽誤不得?!?/p>
李逸搖了搖頭:“麻煩王大哥給我們安排一間房間,讓陳姑娘先歇著,我一個人去藥鋪抓藥就好?!?/p>
“也好!你跟我來!”
王金石點頭應下,在前面帶路,李逸小心翼翼地將陳玉竹抱起,跟在他身后。
陳玉竹迷迷糊糊間,感覺到自己被一雙強有力的臂膀抱著,睜開眼瞥了一眼李逸棱的側(cè)臉,隨即又陷入了昏沉之中。
買好藥材,李逸謝絕了王金石的挽留,連夜趕著騾車出城。
天空陰云密布,鉛灰色的云層低得仿佛要壓下來,一看就知道還會下雪,所以李逸不敢多做停留,只想盡快帶著陳玉竹回到大荒村的家中。
騾車上裝著三袋小麥,是李逸托王金石幫忙采購的,正好將陳玉竹圍在中間,起到了擋風的作用。她身上蓋著王金石送的厚棉被,旁邊還有一個大布包,那是王金石家的女眷們不愿穿的舊冬衣。
棉花在這個時代可是稀罕物,大荒村的村民們蓋的被子,里面大多填充著干枯的茅草,或是春天收集的柳絮樹毛,只有城里的大戶人家才用得起真正的棉花被。李逸心里對王金石的仗義很是感激,這些東西雖不算貴重,卻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大騾子在王記酒肆的馬廄里吃足了草料,此刻精神飽滿,拉著車穩(wěn)步前行,蹄子踩在凍土路上,發(fā)出嗒嗒的聲響。木板車輪轉(zhuǎn)動,發(fā)出嘎吱嘎吱的摩擦聲,在寂靜的夜色里格外清晰。
后半夜,狂風驟起!冷風卷著大片的雪花呼嘯而來!
這場雪比前幾日的那場要大得多,鵝毛般的雪片密集地落下,很快就將路面覆蓋得嚴嚴實實。李逸拉緊韁繩,讓騾子放慢腳步,心里卻越發(fā)擔憂起來。
這樣大的雪,無疑給趙縣尉他們緝拿劫匪增加了極大的難度,陳掌柜的處境變得更加不容樂觀,仿佛有一只無形的大手,正一步步把他推向絕路。
好不容易趕回到大荒村的家門口,李逸抬手用力拍了拍院門:“倩兒,雪兒,開門!”
話音剛落,就聽到院內(nèi)傳來吱呀一聲開門聲,秦心月的聲音緊接著響起:“來了!”
李逸笑了笑,秦心月的耳力向來驚人,想必他剛把騾車停下時,她就已經(jīng)察覺了動靜。
“夫君!你回來了!”白雪兒也跟著跑了出來,看到漫天飛舞的大雪,忍不住驚呼道:“呀!下這么大的雪!”
李逸趕著騾車進了院子,迅速將車停穩(wěn),然后小心翼翼地抱起陳玉竹,快步往屋里走:
“心月,你把車上的東西搬下來?!?/p>
秦心月聞言,身子微微一頓,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驚喜。
以前李逸總是客氣地喊她秦姑娘,雖顯禮貌卻也透著生分??蓜偛牛褂H昵地喊了她心月。
秦心月抬起頭,看著李逸抱著人匆匆進屋的背影,嘴角不自覺地勾起一抹淺淺的笑意,眼底也染上了幾分暖意。
“好,我這就去。”
她應了一聲,轉(zhuǎn)身快步走向騾車,動作比平日里輕快了不少,白雪兒也連忙上前幫忙,兩人手腳麻利地將車上的東西一一搬進屋,院子里很快就積起了厚厚的一層雪,將剛才的車轍印徹底覆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