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喜沉默了。
她的腳不自覺后退了兩步。
溫言政原本摁著她額頭的手指也放回到了棋盤上,“來,我們對弈一局?!?/p>
歡喜在他對面坐了下來,探手摸了三顆子出來,依次放在了棋盤上。
溫言政緊隨其后落子。
歡喜盯著棋盤走向,全神貫注。
可就算是這樣,她也還是輸了。
輸?shù)倪€挺慘,他都讓她三子了。
歡喜嘆氣,難掩沮喪的道,“你贏了?!?/p>
溫言政開始給她復盤,講她這一局為什么會輸。
歡喜認真聽著。
見她反常的專注,溫言政難得的露出一絲笑意。
他起身來到書桌前,朝歡喜招手,“過來磨墨?!?/p>
歡喜冷淡不喜的看著他,心里很不想動,她這會雖然超級冷靜,但是這并不代表她就沒有情緒的?
事實上,這會她心情非常不好,超級不爽。
但剛才的敗局挺慘烈的,慘烈的讓她心有余悸。
形勢不利,她覺得她還是要學會能屈能伸的。
于是,她做好心理建設(shè)后,若無其事的起身走了過去。
反正她都徹底沒臉了,沒臉就沒臉唄。
輸給溫言政,不丟人。
學生輸給老師,不丟臉。
歡喜這會是收起了全部的小心思,又自動變回到了乖巧的好學生。
正在鋪紙的溫言政看了她一眼,暗自搖搖頭,任重而道遠。
她玩她現(xiàn)在身邊的那幾個還行。
真要碰上了勁敵,還是會吃虧。
主要是她自身的觀念還沒有徹底轉(zhuǎn)變,閱歷和經(jīng)歷這兩樣東西也是沒辦法速成的,
他選了一只筆蘸飽了墨汁,遞給了歡喜,“你在棋藝上肯下功夫,在畫畫上卻不愿意鉆研。
這書房里那么多幅字畫,其中不乏名家。你現(xiàn)在隨意發(fā)揮一下。
別人測字,我給你測畫!”
歡喜驚訝地看他,“你也學會了八卦推演?”
溫言政笑,“你試試!”
那歡喜就有興趣了,接過他手里的筆,想也沒想的直接在紙上落了筆。
她直接照搬了他畫過的一幅畫。
她畫畫的功力肯定是不能和溫言政比的。
這人是個怪物,知識淵博,棋書畫樣樣精通的。
歡喜盡力將記憶里看過的畫面復刻,也終于想起了一個問題一直沒有機會問他,“一直都忘記問了,你是不是還會彈琴?”
溫言政皺眉看著她運筆的樣子,心里已經(jīng)想著不允許她繼續(xù)偷懶了。
她其實非常具有天賦,腦子非常聰明,不該畫成這個鬼樣子。
“你問什么琴?”
歡喜手里的筆頓時停了下來,下意識的看向他,“難不成你還會幾樣琴?”
一滴墨隨著她指間筆尖的懸空而滴在了紙上。
霎時,她好不容易復刻了五分的畫,就毀成了三分了。
明明溫言政畫的是參天大樹被烈火圍攻,可她畫的卻成了矮脖子樹在自焚。
歡喜有些不敢看溫言政此刻的嘴臉。
溫言政看她畫的竟然是這幅,神色有些意外。
“為什么畫它?”
“印象深刻,它去哪了?”當時她還細細揣摩過他那幅畫,讓她印象深刻。
那幅畫后來也不知道是不是他收起來了,反正她后來就沒看到過。
溫言政道:“我覺得畫的不好,就沒留它?!?/p>
歡喜暗暗癟嘴。
正要掃興擱筆時,卻被一道身影自背后環(huán)擁著了。
一只大掌覆蓋上了她執(zhí)筆的手。
溫言政穩(wěn)穩(wěn)的握住了歡喜執(zhí)筆的手,另一只手撐在桌面上。
歡喜在他懷里和書桌之間。
歡喜驚愕的想回頭。
卻聽到耳邊來自溫言政低沉的聲音,“專注!
用心感受筆在手里的感覺,衡量筆鋒和紙面的距離和力道?!?/p>
歡喜愣愣的看著筆尖在他強勢的掌控中,開始在她畫的那幅畫上進行補救。
然后,畫就漸漸換了模樣。
矮脖子樹雖然高度不變,但延伸展開的茂密樹干、樹枝、樹葉都非常有生命力。
溫言政握住她的手又淺淺勾勒幾筆。
不過幾筆,卻吸引住了她的目光。
歡喜盯著看的出神,手上的力道全由他掌控。
看著他在她畫的樹背后,增添了幾座雄踞似虎的山峰。
樹不僅有了生命力,甚至還有了力透紙背的力量感。
歡喜怔然的看著。
一幅原本隨意的沒有絲毫靈魂和意境的涂鴉畫,被他筆下的蒼勁雄渾代替。
但這還不夠。
溫言政神色肅然的又領(lǐng)著她在樹下勾出幾筆。
簡單幾筆,卻徹底改變了原本的畫面。
樹下躺倒著的是幾棵已經(jīng)沒有了生命力的粗壯樹干。
樹干軀體千瘡百孔,中心升出了煙火。
隨著這一抹煙火的升空,和四周野地熊熊大火相映襯。
似真似幻,逼真的令歡喜身臨其境。
專注的看著他筆下的世界,歡喜震動。
她側(cè)首看他,對溫言政,她定義過很多,卻唯獨第一次見他如此專注肅然的神情。
她在書房也觀賞過他很多幅畫。
今天他讓她執(zhí)筆時,她想也沒想就復刻了他這幅畫。
可今天再看,原來當日那幅畫只是個半成品。
眼前的才是他想表達的完整。
“你想表達什么?”
溫言政松開了她的手,“我想表達什么不重要,歡喜,你看到了什么?”
歡喜眼神微有變化,不由自主的喃喃低語:
“木中取火,木生火,火卻焚木?!?/p>
她側(cè)首看向溫言政,眼神有些迷離,像是問他,又像是在自問,
“究竟是木生火惹發(fā)的因,還是火焚木必然的果?”
溫言政看著她,“你自已心里有答案嗎?”
歡喜怔怔搖頭,“我沒想過這些?!?/p>
“沒關(guān)系,你可以去想,去尋找答案?!?/p>
溫言政將桌上的畫抽了出來,拿到一旁博古架上放著,等筆墨徹底干透。
隨著他抽走畫,歡喜也從畫里的意境中抽離出來。
她跟著他來到洗手臺前。
“你尋找答案,似乎知道的比我的多?!被蛘哒f他直接在引導她也去尋找?
溫言政笑,“這不很正常嗎?我開始對這些感興趣的時候,你還牙牙學語呢。”
歡喜沒料到他會說這句話,著實被噎住了。
溫言政搓洗干凈手,示意歡喜洗手上的墨跡。
歡喜看了眼自已的手,就指尖上蹭到了一點墨汁。
她突然就問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所以你其實也是怕的是不是?”
怕成為她的禁俘!
也怕他會無法自控禁錮她!
那他想要追求的答案之路就會徹底失?。?/p>
溫言政態(tài)度非常自然,沒有裝聽不懂,而是點頭道:
“我雖然不了解你的特殊究竟有多大的威力?
從你開始在我面前顯露本性時,我就有所感覺,從今天看來,想來你若是動真格的,我應是抵抗不住的?!?/p>
歡喜驚訝的睜大了眼。
“所以在你還沒有成長起來,沒有足夠的籌碼的時候。
歡喜,不要疏忽大意,不要玩火自焚。
不要錯估人性,特別是男人的人性,尤其是我這樣有一定能力的男人。”
歡喜心里一直郁堵著的那股不爽,突然就煙消云散了。
她湊到他面前,眼里發(fā)亮,“所以不是沒有效果是不是?”
溫言政冷眼睨了她一眼,手指再度摁在她額頭上,將她推開,沒有直接回答,“就算是半個老師的話,也要聽進心里去?!?/p>
歡喜歡天喜地的洗干凈手,見他要離開書房,她趕緊追了上去。
“我們再聊聊?”
“不聊。”
“別這么小氣,大不了我保證暫時不會對你使用我的超能力?!?/p>
溫言政停下腳步,似笑非笑的看著她,“嗯?”
歡喜立刻后退一步,“是我錯了,是我輸了,是我不敢用超能力。
還要多謝溫叔叔您大人有大量,不和我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妖怪計較。
不然我擱您面前都不夠看的?!彼_實有能力將她徹底軟禁在這座華麗牢籠的。
“歡喜,你要記住,在你沒有找尋到答案之前,答應我,別碰不該碰的人?!?/p>
歡喜咬緊著唇,“比如你這樣的?”
溫言政點點頭,“我這種類型的是其一,其二是別犯你母親的錯,我懷疑你母親找上你父親,應該是觸犯了她本不能觸犯的禁制的,才會遭到了不知名的規(guī)則反噬?!?/p>
歡喜徹底沉默。
“你為什么這樣認為?”
溫言政看著她,走回到了書桌前坐下,示意歡喜坐下。
歡喜看他神色,不知道為什么心跳有些快。
“有件事確實我該讓你知道?!?/p>
溫言政平淡說出了令歡喜心驚肉跳的話,“你母親在離世前給我打過一個電話。
我之所以對你們歡家女人真正感興趣開始,就是源于她的那通電話?!?/p>
歡喜急切,“她和你說了什么?”
溫言政輕擺手,示意她不急。
歡喜抿緊唇,看著他。
溫言政坐靠在椅子里,“她讓我不要去打擾和介入你在你外婆身邊的成長。
但是,如果有一天你出現(xiàn)在了京城,我也要遵守承諾對你的人生負責。”
歡喜皺眉,她第一次見他時,他就和她說過啊。
“這有什么不對嗎?”
溫言政搖頭,“這當然沒有什么不對。
但是她還說過一段話,她說幼年開始就對京城非常向往,因為她的親生父親就是京城人。
她從小就決定長大后一定要看看父親生活過的京城。
可是每當她有這個念頭的時候,就會有莫名的念頭產(chǎn)生代替了要上京城的念頭。
次數(shù)多了,她就覺察到了不對勁,仿佛冥冥之中有股力量在阻止她上京?!?/p>
歡喜不自覺的扣起了手。
“后來的事情她沒有細說,但我想,她找上你父親一定是她多次試驗過的結(jié)果。
也就是說除非她自毀金身,否則她不能上京,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
歡喜沒說話。
“她的死是必然,為的是什么?是給你鋪路。你安然出現(xiàn)在京城而不受規(guī)則影響就是證明?!?/p>
溫言政突然問,“你今天看見蘇部長是什么感覺?”
歡喜愣住了。
溫言政嘆息了一聲,“按理來說,你今天應該會注意到蘇部長的。
他雖然年歲已高,可他也位高權(quán)重,最重要的是,他夫人早年離世。
如果按我猜你母親的邏輯,男人是你們的踏腳石。
你今天應該會注意到他,可你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我的身上,而我,已經(jīng)沒有官職傍身。”
“可是,余欽他不是……”
溫言政笑了,“余欽一個小小的處長級別,在政界不過是皮毛,就如同馮封雖然在部隊能調(diào)動小支隊伍,可他實際上是沒有任何軍銜的?!?/p>
歡喜不自覺的吞咽了下口水,艱難的道:“我其實也還受規(guī)則約束?冥冥之中,我不會去注意高官和人夫?”
溫言政點頭,“現(xiàn)在是摸著石頭過河,謹慎些是必然的?!?/p>
他似笑非笑的看著歡喜,“我按你母親的邏輯推演,她用她自身給你們歡家女人掃平了最大的制約力量。
你應該會嫁給一個京城權(quán)貴子弟,等到你生下歡家繼承人,再一代代稀釋掉規(guī)則的力量……
這或許才是你們歡家女人的使命?
可是她沒有預估到規(guī)則仿佛有了意識,在防她的這個念頭。
于是,你的生長環(huán)境開始惡劣,開始嚴苛,你的道德觀非常強,強到幾乎壓制了你的本性?!?/p>
歡喜沉默了。
“這固然有人為的力量,但人為,又何嘗不是規(guī)則衍生?”
歡喜敏銳的察覺到了他話里有話,“什么意思?”
“知道為什么是賀知衡嗎?”
歡喜:???
“你為什么會覺得人教對你們這般存在竟然沒有動作?”
歡喜這下是徹底僵硬了。
“賀知衡性格有缺陷,他這樣的人,本不該受到重用的。
可他卻是唯一能圍困你,而付出最小代價的人?!?/p>
歡喜沉聲,“所以,賀華容被困療養(yǎng)院二十年,是因為賀知衡對我做了什么?你出的手?”
溫言政點頭,“你母親離世后不到一個月,年少氣盛年僅十二歲的賀知衡私自去了趟東江,小小年紀,出手倒是非常狠辣?!?/p>
歡喜冷笑,“他干了什么?”
“他直接找了幾個人安排將你拐賣出去,結(jié)果是他找的那幾個人在行動路上發(fā)生車禍,一個不留,全死在了車禍里。
但這還只是開始。
他在回京途中也遭遇了很多意外。
結(jié)果只是骨折了一只胳膊。
國安本就一直關(guān)注你們,他做的事也顯露無疑,而他也進入了執(zhí)政黨的視線內(nèi)?!?/p>
歡喜瞳孔都震動了。
“后來,在有心人的指導下,他手段開始高明了起來,沒有再直接出手,而是動用了輿論力量圍困了你的生長環(huán)境?!?/p>
這一刻的歡喜麻木了。
原來她真的是魚缸里的魚。
“雖然你母親不讓我介入,但還是我出面逼迫賀家做出選擇,最終結(jié)果是賀華容出面承擔了后果。
從最終結(jié)果來看其實他也還是對你惡意付出了代價。
你可能沒留意,擊殺你的陳平軍再也拿不了槍。
原本他還能開三槍,現(xiàn)在連拿筷子都沒有了力氣。
而他可是立下赫赫軍功的人都反噬成這樣。
對你有惡意和殺意的人,冥冥之中的規(guī)則力量也不允許。
你們歡家女人身上的氣運強到可怕堪比國運,這是牛青關(guān)說過的話。
這就是沒人敢動你們的直接原因。
但是賀華容是例外,所以是她主導擊殺你。
顯然這可能是你母親對她的虧欠而殘留下來的最后一次機會。
她沒有達到目地,自此你開始反擊,她徹底沒有了制約你的能力。
而無論是直接或間接,參與這次擊殺你的人都成為了你的棋子,生死全在你一念之間。這還不可怕嗎?歡喜!”
“這就是你非要引導我入局的原因?”
溫言政嘆息,“我沒有引導,我只是沒有作為。
我沒有干涉你的人生軌跡,也沒有庇護你。
你今天問我為什么一定要你入局當裁判,甚至不惜拿中順來當籌碼。
除了我想知道命運的答案外,或許這也是所謂的命運,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終歸要回到原定的軌跡。”
歡喜閉上了眼睛,冷嗤,“你明明有別的選擇的,你說你不信命,可你選擇的路,不恰恰是歸順了命運嗎?”
溫言政微笑,“那怎么辦呢?早在二十多年前,我就被你們直接影響到了人生軌跡了。”
歡喜睜開眼,也學他的語氣,“那怎么辦呢?就算你今天對我推心置腹,我也還是不會放過你的。”
“那又何妨呢?
歡喜,我很拭目以待的。
只是,好戲剛剛開場,你如果分不清敵我陣營,會吃大虧的。
我就在這里,隨時等你來取。
今天之所以對你推心置腹,又何嘗不是感受到了你的威力,另一種意義上的歸降?
畢竟我還能給你兜底。
若是我現(xiàn)在就折在了你手里,這后續(xù)我無法預測。
先不論我若是無法保持初心,禁錮你會不會遭遇反噬?
單單這個可能性我就不是很想演算也不想以身犯險。
所以防患未然不是應當?”
歡喜愣住了,繼而咯咯咯咯的笑開了。
“溫老師,你這么上道的嗎?”
溫言政含笑點頭,“歡喜,不要讓我失望?!?/p>
歡喜明白了他的意思,如果她執(zhí)意把注意力放他身上。
或許他想要看到的結(jié)果就看不到了。
反而極大可能會變成她和他之間的對局了,那就不好玩了。
這當然也不是她目前想要看到的結(jié)果。
從這個角度來說,他說的話確實是合情合理的。
當然,也不排除是半真半假。
總歸,她今天收獲頗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