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振邦雖然站起了身體,但情緒并不激動,語氣也是真摯誠懇的:
“興科集團留的那30%股權(quán),那是給未來管理層和技術(shù)骨干的,我江振邦個人,一分股權(quán)都不會拿。興寧市的那30%,更是國家資產(chǎn),和我個人沒有半點利益關(guān)系!”
“按理說,作為一名黨員干部,省委省政府就是我的組織?!?/p>
“組織說怎么分,我就應(yīng)該怎么分,我只有服從的份,絕對不能,也不應(yīng)該跟領(lǐng)導們討價還價。”
“我今天要是順著各位領(lǐng)導的意思,別說51%,就是100%,我都能點頭同意,因為那樣對我個人的未來仕途說,絕對是有利無害的,我何必在這里惹大家不高興呢?”
這番話說的極為誠心了,會議室里不少人聽了,臉色都緩和了一些。
還真是心里話!
而江振邦的聲音陡然拔高了幾分,表情也突然激動起來。
“關(guān)鍵就在于……不能這么干!不能這么干??!”
江振邦連續(xù)強調(diào)了兩遍,手臂在空中用力一揮:“這么干,真會出大問題的!”
“省里給出的條件太低了,低得不合常理,拆分成立新公司你們又不同意?!?/p>
“各位領(lǐng)導,你們怎么能一邊要求我們毫無保留地奉獻興科的未來,一邊又用一個完全違背商業(yè)邏輯的價格,強行吞掉興科的現(xiàn)在呢?!”
這話說的就比較刺耳了,好幾位領(lǐng)導的眉頭都緊緊地鎖了起來。
坐在江振邦身旁,一直埋頭速記的高源,此刻沒再動筆,忍不住抬起頭,敬畏地看了他一眼。
兄弟,你真勇??!這可是省委擴大會!
江振邦則繼續(xù)道:“更重要的是,接下來,興科VCD還要進一步打廣告,加大營銷力度!”
“我們正在和功夫巨星陳龍大哥洽談,準備邀請他來做我們的代言人。廣告要上央視,要覆蓋熱門衛(wèi)視的黃金時段,明年一年,興科在營銷上的費用,預(yù)算至少是一個億?!?/p>
“這一個億砸下去,興科的品牌知名度、國民度,將會再上一個臺階。”
“到了那個時候,省里以何種方式上收興科,就不單單是興科一家企業(yè)的事兒,也不是興寧市一個縣級市的事兒了。”
“它將成為一個被全國人民,被國內(nèi)外所有關(guān)注我們改革進程的媒體,放在放大鏡下審視的公共事件!”
“如果,興科集團上收省屬的具體方案未來被報道出去,公眾覺得不公平,其他國企高層覺得不舒服,哪怕只是影響到了全省國企改革百分之十的進程,讓我們整個奉省的老工業(yè)基地轉(zhuǎn)型,因此而慢了半拍……這意味著什么?”
江振邦沒有給任何人思考的時間,猛地一拍手,激動地回答道:“那就意味著我們省的經(jīng)濟體制改革工作要出問題,意味我們省六百八十萬國企職工的飯碗要有風險了!”
“這六百八十萬個國企職工,背后就代表著六百八十萬個家庭,六百八十萬個家庭至少代表著兩千萬口人,這是占據(jù)了全省百分之七十的城鎮(zhèn)人口??!”
“所以,這件事,省里不能只算經(jīng)濟賬,還要算政治賬?。 ?/p>
擲地有聲的話語在會議室里回蕩,震得每個人都心頭一顫。
“……啪啪啪~”
會議室里,再次沉默兩秒后,再次響起掌聲。
誰都知道,江振邦這番話已經(jīng)不是在辯論,而是在扔核彈了。
興科還要繼續(xù)營銷,那統(tǒng)戰(zhàn)價值就越來越大了,你不能攔著,也沒正當理由攔著。
第一,省里還不是興科的股東。
第二、此前證明了,興科的營銷策略是很有成效的。
其次,江振邦直接將興科的上收分案,拔高到了整個奉省體改、國企改革的層面,這還真不是危言聳聽,因為興科目前確實很有名氣,吸引了各方目光。
那這樣一來,在這種萬眾矚目的情況下,省里再用強硬的行政手段去處理,無異于在聚光燈下脫褲子,丟人丟到聯(lián)合國去。
萬一真有那么一兩家不長眼的媒體,添油加醋地胡亂報道一番,說什么“省縣爭利”、“過河拆橋”的帽子扣在奉省頭上……不敢想啊。
所以,今天誰敢在會上張嘴反駁江振邦,誰就得站出來背這口天大的黑鍋。
這個責任,在座的有一個算一個,誰都擔不起。
表態(tài)支持…好像也不對,轉(zhuǎn)折太突兀了,還是繼續(xù)鼓掌吧!
不過,江振邦還沒坐下,他的話還沒講完,并換了個話題,表情莫名有些傷感。
“我剛才的情緒有些激動了,言辭可能也有些不得當,我向各位領(lǐng)導道歉,但讓我激動的原因,和這場會議無關(guān),主要來源我們奉省當下所面對的,經(jīng)濟體制改革與國企改革的困境!”
哦?話題又拔高了?
眾領(lǐng)導微微挑眉,來了興致。
江振邦嘆了口氣:“我是昨天坐火車來的奉陽,火車上,我遇到了一位被裁員的紡織廠女工,她之前在報紙上看過關(guān)于興科的報道,也認出我了,我們進行了一番交談?!?/p>
“大多數(shù)時間,是她在發(fā)牢騷,說自已廠里有蛀蟲,如何侵害職工利益,如何把國家的廠子變成私人的,改制后只把沒背景沒關(guān)系的開掉了,那些廠長親戚和小三反而被提拔成了管理人員……”
“夜里,我抵達奉陽火車站,又見到站前廣場上那些剛剛下崗,正準備遠赴千里,南下打零工的大哥大叔們,他們穿著單薄的舊工裝,眼神里沒有光,只有迷?!莻€時候,我的心情就不太好了。”
“而今天會議一開始,聽到羅副省長匯報全省國企情況的時候,我又想起了這些親眼目睹、親耳聽到的見聞?!?/p>
會議室里,有幾位從本地基層一步步干上來的省領(lǐng)導們,聽到這話,臉上的肌肉不自覺地抽動了一下,端著茶杯的手,也懸在了半空。
“還有前些天,我和省里一些廳局領(lǐng)導同志們,在一起工作,與他們接觸,我知道了一些過去不了解的數(shù)據(jù)?!?/p>
江振邦的聲音不高,卻讓會議室內(nèi)的氛圍逐漸壓抑起來。
“就說去年,1995年,我們整個奉省,有多少工人下崗呢?”
“有領(lǐng)導告訴我,是五十多萬,但他又告訴我,只一個奉陽市,在去年,就有二十七萬名工人,離開了他們奉獻了半輩子的工廠?!?/p>
江振邦環(huán)視眾人,語氣逐漸沉重:“去年12月年底,我看到報紙上,刊載了一篇關(guān)于奉陽國企改革和工人下崗的報道,那位叫毛洋的記者說:奉陽的痛苦,在于它承載了某種東國的宿命。”
“可是又只是奉陽嗎?”
“我感覺,是我們整個奉省,是整個東北,都在承受這種宿命般的痛苦?!?/p>
“但我搞不懂,為什么我們東北就要經(jīng)歷這種宿命般的痛苦呢?這種宿命是哪來的?”
“我們不信神、不信佛,難道要信命嗎?”
“小江董事……”
省委常委、秘書長何有為臉色微妙,正欲出言打斷。
專職副書記趙國斌突然伸手攔下,微笑著道:
“何常委,讓人家把話說完嘛,咱們還是不要打斷別人的發(fā)言了?!?/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