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
夏末的雨,帶給遼東的并非只有生機(jī)。
天水的沖刷也一時洗不凈這世間狼藉。
到處都是混雜著腐臭的潮濕,以及滿地化不開的泥濘。
連官道也不例外。
那些驛卒、鄉(xiāng)民,平常農(nóng)閑服役的義務(wù)內(nèi)容之一,就是修繕維護(hù)它們。
現(xiàn)在,太多的道路,都不會再有人來及時的修補(bǔ)。
那些往日勤勞且逆來順受的人,如今已然成了傀儡。
傳播死亡的傀儡,即尸鬼。
尤其是眼前這條該死的護(hù)城溝。
在雨水過后,里面滿是渾濁的黃褐色泥漿,深不見底,只在邊緣處露出他們?nèi)氤菚r打下的木排。
這泥水足以淹沒大半個小腿,靴子一下去,便會被灌個滿懷。
更關(guān)鍵的是,這溝里曾經(jīng)有尸鬼的遺骸,還不止一兩具。
這是眾人心知肚明的。
渾濁不能視物的黃色泥漿下,只能盼望不會真的有一個恰好還能活動的尸鬼頭顱,正隨著暗流悄然漂來。
將性命寄托于運(yùn)氣,永遠(yuǎn)是世上最不靠譜的事。
若真那樣的話,他們就只能祈禱......
祈禱官靴外層的皮質(zhì)足夠堅(jiān)韌呢,能擋住泥濘之下,莫名不知何時來襲的一次撕咬。
“莫要脫靴,且忍一忍?!?/p>
李煜出言攔下了幾名正準(zhǔn)備脫靴赤腳渡溝的甲兵。
軍中渡河,都是有章程的。
脫靴掛于胸前,赤足泅渡,恰恰是其中一條。
維持靴子的干燥,是保證渡河之后,軍伍行軍速度的一大要點(diǎn)。
是軍伍之人多年的老習(xí)慣了。
但現(xiàn)在情況又不一樣。
“小心為上,把綁腿綁緊,勿要被泥漿下的雜物所傷?!?/p>
李煜不用看也知道,早前鋪下的沙土肯定是被水沖開了。
這下面還會有重新露頭的木刺。
眼下李煜只能盼著官靴厚底,足夠扎實(shí),褲腿不松,免遭刮刺。
“即便里面沒有尸鬼,只怕也是有腐疫之害?!?/p>
尸骸泡水,大疫不遠(yuǎn)。
話糙理不糙。
如今這世道,滿地活尸死尸,疫病之害甚于防川。
“大人說的有理?!?/p>
張承志出言道。
余下的人慢了一拍。
他們只是默默蹲下,使勁兒箍緊了綁腿,將褲管扎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
然后,大伙兒忍著泥水灌入靴中的冰冷與累贅感,一腳深一腳淺地踏入這條泥污混雜的溝壑之中。
至于污水泡足,也會導(dǎo)致壞疽,那就是另一碼事。
兩害取其輕罷了。
無非就是熱水燙燙腳,也就無恙。
總比不明不白的害疫死了,乃至尸化要強(qiáng)得多。
一時不適,算不得什么。
濕噠噠的褲腿,黏膩悶濕的靴子。
還有半干不濕的棉服內(nèi)襯。
蓑衣則被各人綁縛在身后。
等李煜帶著人和城外的接應(yīng)人手會合,他們每個人都是這般狼狽模樣。
縱使如此疲累,也不敢稍作耽擱休整。
李煜一邊脫著靴子倒沙,一邊朝等候多時的斥候與屯卒們囑咐。
“速速給廂車套馬,所有人抓緊時間收拾一二?!?/p>
罷了,還不忘安撫一眾甲兵。
“抓緊卸掉甲胄裝車?!?/p>
“我等輕甲披身,今日日落之前,務(wù)必要趕回西嶺村?!?/p>
“到了村子里,我們再烤火,燒水凈身!”
“是,卑職等尊令!”
聽到能燒水凈身,想到那滾燙熱水澆身的舒爽,身后甲兵們疲憊的精神都不由得為之一振。
此刻滿身疲累,衣袍也依舊隱隱泛著股潮濕黏膩之感,揮之不去。
現(xiàn)在最渴求的不是其他。
也就只是一盆熱水沐身,那便是最極致的放松享受。
古有望梅止渴,今也不妨思凈止乏。
......
果然,道路泥濘積水,路上車輪就陷泥不止一次。
“一,二,推!”
眾人呼喝著齊力推出,一來二去,便要多花些時間。
騎馬奔行也是慎之又慎,除了探路斥候,旁人多是牽著韁繩徐徐跟車而行。
至于尸鬼,泥濘也是相對的。
遼東泥沼如今對活人、死人,都是他們行動上的最大阻礙。
雨后的路途,反倒是安寧了不少。
歸時之路,竟比來時還要艱難。
申時將過,他們才堪堪回了西嶺村外。
而趙鐘岳宛如一塊望夫石,整日眺望遠(yuǎn)處。
就盼著他們的回歸。
看到車馬行進(jìn)的第一時間,他便趕忙叫上那位什長李盛,迎了過來。
“大人,順?biāo)旆??!?/p>
趙鐘岳滿心滿眼,都是此次計(jì)劃的進(jìn)展。
少年人為了家人著想,總不算錯。
有牽掛也是好事。
可他此刻的急切,與旁邊李盛那句沉穩(wěn)的關(guān)切比起來,就顯得有些冒失了。
“大人,馬匹交給我等安置?!?/p>
“請帶著眾位兄弟,先去歇息吧。”
作為順義堡長年累月的城門官,李盛和李煜之間,好似已經(jīng)有了一種習(xí)慣性的交接。
李煜牽著的戰(zhàn)馬韁繩,很自然的就到了李盛手中。
緊追慢趕,還是慢了一步的薛伍,悻悻湊到了后面幫其他甲兵牽繩。
李煜朝李盛乏累地點(diǎn)點(diǎn)頭。
他隨后看了趙鐘岳一眼,安撫道。
“鐘岳,城門已開,這第一步成了?!?/p>
“且去召集人手,多燒些水來,我等需得凈身歇息一番?!?/p>
得了李煜明示,趙鐘岳頓感羞愧。
他低頭,才終于看見李煜官靴和褲腳上滿是泥濘的臟污,意識到自已忽略了什么。
“學(xué)生......學(xué)生這就去辦!”
亡羊補(bǔ)牢,為時未晚。
他們這個草臺班子,本就是東拼西湊。
李煜點(diǎn)了點(diǎn)頭,能用心辦事就成,也不用苛求更多。
他一介低品武官,還地處邊地。
這樣的窮酸地界,總不能指望,從哪兒莫名挖出來一個治世之才。
為何漢祖劉邦麾下豪杰,出身沛縣?
無他,都是從泥腿子一步步摸爬滾打過來的。
經(jīng)了風(fēng)雨,歷了苦難。
遂開花結(jié)果罷了。
世上諸葛獨(dú)一,而庸才者眾。
可這世道根本不講道理。
有庸才可用,竟已是殊為不易。
這時候,西嶺村的那伙村民,也就派上了用場。
垂井打水,燒灶煮水,搬桶注水。
這就是他們的家,干起來自是熟門熟路。
李煜許諾,鄉(xiāng)民自家私糧,他不占不取。
就這點(diǎn)鄉(xiāng)人的存糧,他也看不上。
這些投來的鄉(xiāng)民,自然是沒有不從的道理。
為此,他們反倒是因這般優(yōu)待而心中不安。
此刻能有所表現(xiàn),鄉(xiāng)民們甚至稱得上是殷勤諂媚,在刻意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