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西行十余里。
‘嘭——!’
大樹轟然倒地,驚得林中飛鳥齊飛。
飛濺的泥土木屑,劈頭蓋臉地砸在李盛的鐵盔上,發(fā)出噼里啪啦的悶響。
突如其來的驚嚇,讓他掀得一個趔趄。
周遭,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嚇得停下了手中的活計。
什長李盛緩緩抬起頭,抹去臉上的泥土,“呸!呸!”
“好你個二狗!是想送我走不成?!”
他一邊抹著臉上的塵土,一邊朝著嚇呆了的屯卒走去。
不遠處,一個握著手斧的軍戶,臉色慘白如紙,雙腿篩糠似的抖個不停。
“什…什長……”
屯卒李二狗“撲通”一聲,手里的斧子都扔到了一邊,說話都不利索了。
“我不是故意的!我真不是故意的!那樹……它自已就歪了??!”
李盛一步步走了過去,揪起他的領(lǐng)口,“我教你伐木,第一條是什么?!”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炸雷,“觀察風(fēng)向,判斷樹倒方位,清空周邊所有活人!”
“你清空了嗎?!”
“你判斷了嗎?!”
“像你這樣的,跟草菅人命有什么區(qū)別?!”
“不敢!我可不敢!”,軍戶李二狗被什長這話嚇得不由縮了縮脖子。
“什長您可不敢亂想,我哪兒敢害您??!”
“您就饒我這一回吧?!?/p>
他一邊解釋,還不忘低身致歉。
以下犯上,在軍中可不是什么小罪。
李盛盯著他看了半晌,最終,他猛地一甩,將李二狗扔在地上。
接著,他指著自已選定的哨卡營地,對著李二狗訓(xùn)責(zé),“我讓你伐木圈個圍欄出來,你倒好,就這點兒小事還笨手笨腳的,還差點兒把我送走?!”
等到李二狗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李盛又恨鐵不成鋼的對著他屁股踹了一腳,才把他趕去做別的幫工,“滾去清理樹杈,削木刺去!”
“還有,今天回去的路,罰你一個人負責(zé)推車?!?/p>
他們這一什人手,來的時候,總共趕了一架馬車和一輛獨輪推車,用來裝運斧、鏟等工具和繩索雜物。
“誒,誒!什長別踹了,我這就去!”
聞言,李二狗如蒙大赦,連滾帶爬地跑開,一刻也不敢停留。
看見什長發(fā)火兒,周圍再沒人敢嘻哈閑聊,所有人手上的動作都加快了三分,伐木聲、夯土聲、削木聲交織成一片,透著一股與時間賽跑的緊迫。
李盛沉著臉,一言不發(fā)地巡視著這片初具雛形的營地,同時也是在幫著軍戶們戒備尸鬼的蹤跡。
空氣里,汗水的酸腐氣息混合著泥土的腥味,熏得人頭腦發(fā)昏。
一個年紀(jì)稍長的屯卒停下手頭的活計,手里捧著一個水囊,小心翼翼地走到李盛跟前。
“什長,來喝口水潤潤嗓子?!?/p>
“你別跟二狗那小子一般計較,他年紀(jì)小,冒冒失失的也是難免?!?/p>
老卒的聲音沙啞,帶著一絲討好,來充當(dāng)說客。
李盛接過飲了一口,點點頭,倒也沒有多說些什么,也算是默認了對方的說法。
他這人就是這樣,說到底,也就是為了讓冒失的二狗長長記性。
他真要是看李二狗不順眼,早就搬出軍法來懲治了,哪還會廢這么多口舌。
......
官道上的哨卡營地兩側(cè),削尖的木樁一根根斜立而起,尖銳的頂端密集排列。
如果尸鬼突破最外圍倒地的攔路樹木,這些刺樁就是哨卡當(dāng)下的第二道防御。
等到之后有功夫了,再挖幾道壕溝,把尖刺埋進去,對尸鬼的威力會更大一些。
跑到另一頭兒的屯卒李二狗正蹲在地上,用麻繩笨拙地捆綁著削好的樹杈,制作拒馬。
他的動作不敢敷衍,每一圈都纏得死緊。
李盛走到他身后,駐足片刻,卻沒有再開口訓(xùn)斥。
只是那沉默的注視,比任何鞭子都更有力,抽得李二狗后背直冒冷汗。
天色,在不知不覺間漸漸暗沉下來。
李盛這才大手一揮,叫停了揮汗如雨的軍戶們。
“清點工具,收拾東西,準(zhǔn)備回堡?!?/p>
官道上的哨卡營地自然不是一天就能建成的。
晚上還是要回堡歇息,明日再來搭建,直到哨卡建成為止,他們才會正式來這里進行駐守。
“二狗,你去推著車?!?/p>
“誒!”,他應(yīng)了一聲,趕忙跑向那輛孤零零的獨輪推車。
“大伙兒把東西放回來!”
其他屯卒排著隊,默默地將手里的工具堆放在推車?yán)?,動作間金屬碰撞發(fā)出清脆又壓抑的響聲。
不多時,李二狗推著的獨輪車上就堆滿了斧頭、鐵鏟和繩索一類的物什。
每人又從馬車上取了自已的長槍、刀盾,一行人便護著馬車往回趕了。
路上走累的人,還能上馬車坐著歇會兒。
大伙兒的注意力,時刻都在注意道路兩側(cè)的林木中的動靜。
......
與遼東流民亡命西逃的大潮不同,官道之上,有一人,正逆向而行。
騎著驢子的道士,一身道袍外面披著麻麻賴賴的皮子,上面不乏尸鬼留下未咬透的齒痕。
風(fēng)塵仆仆,一副邋遢模樣,唯有一雙眼睛,亮得駭人。
他背上僅負著一把劍,這便是道人此行防身所用的武器。
時逢尸疫亂世,確實是有不少道觀的道士選擇接納流民,下山除‘尸’,尤以幽州遼東和揚州道庭龍虎山最甚。
大一統(tǒng)之初,大順朝廷彼時為了打壓遼東羈縻衛(wèi)所地區(qū)流行的薩滿教,推行漢化禮儀。
作為先鋒的,就是中原最受百姓信仰的道教。
遼東羈縻衛(wèi)所順利漢化的前提,自然就是薩滿教被道教所驅(qū)除,并最終取代蠻夷的信仰。
唯有信仰一致,漢人才有望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
在大順朝廷的推動下,像是有些遼東的軍鎮(zhèn)所城之中,干脆直接修了一座座道觀,再有朝廷派遣的在冊道士入住其中,亦或是一些道人自發(fā)的前往幽州遼東扎根傳教。
再加上,遼東大地上靠著首級建功的武官們,對佛寺放下屠刀的說法,往往嗤之以鼻。
最終就產(chǎn)生了遼東‘無佛尊道’的局面。
道人騎在驢子身上晃晃悠悠,只聽他還不停的小聲嘀咕著,“皆是泥丸失了元神遂而無智,絳宮、氣海兩空卻又不亡......”
泥丸即上丹田,駐頭頂百會之深,為人體元神所在。
絳宮即中丹田,駐胸口,主氣血。
氣海即下丹田,駐腹部,主精氣。
“血液粘稠不流,自然是氣血已衰之象?!?/p>
“渾渾噩噩,更是精氣泄而全無?!?/p>
“三寶盡失,卻依舊能行能動,不腐不壞?!?/p>
“又正應(yīng)了腸中當(dāng)清,腸中無滓......”
可不是嘛?!
道人親眼所見,尸鬼的腸子和胃袋都流出去了,仍啃食不休。
可見它們進食根本就不是奔著消化去的。
“它們或許只是為了滿足本能的口舌之欲?”
若如此,禁口閉舌,則我等辟谷亦有望。
“若能想到法子駐神凝靈,豈不就是現(xiàn)成的不死仙藥!”
不死藥......
此等神物不知道是多少代祖師煉丹的最終夙愿。
自始皇帝而始,這傳說便經(jīng)久不衰。道人竟是突然覺得......有望從這霍亂天下的尸疫之中去成就如此‘神藥’。
“嘿嘿嘿!道爺若長生有望!如何又算不得尸仙?!”
或許,這長生不死,成仙了道,已經(jīng)成了這癲道人如今茍活于世,所剩唯一的執(zhí)念。
君不見,他的師父,他的師兄弟們,皆不得已入了這尸道。
不幸化為尸鬼的它們,皆被道人封死在道觀之中,只待他制成不死神藥,或可救元神......歸位?
“一切都會回到以前的日子,嘿嘿嘿?。?!”
“我等共修!共修此道?。?!”
僅憑這道士口中之言,便可知他恐是著了魔,離瘋癲不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