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在高石堡的李煜,他對錦州城內(nèi)李氏主支的困境,幾乎一無所知。
烽煙阻隔,音訊斷絕。
他不過一介遠房旁支,在這個鞭長莫及的距離,怕是早就被錦州城里的主脈給忘了。
“旁支”,這名頭聽著似乎還有幾分分量。
然則多數(shù)時候,實不過是狐假虎威的背景板罷了。
真正能仰仗的資源與人脈,稀薄得可憐。
當下,他那點稀薄的人脈也化為泡影。
而且,李煜輕易也不會直接舍棄自已的駐地,遠逃錦州求活。
在順義堡這里,方寸之間,卻都是他的一言堂。
去了錦州城,他這個小小百戶,便如草芥,只能任人差遣,生死不由已。
此刻,糧草裝車的喜悅尚在心頭縈繞,幾樁麻煩事卻已擺在了李煜面前,不容回避。
比如......此刻在李煜面前的,幾個惶恐不安的士卒。
“只有他們這些人嗎?”
帶隊過來的什長,正恭恭敬敬的抱拳答話。
“回大人,正是?!?/p>
“屬下等仔細查驗過,傷勢無從明確查證者,皆在此列?!?/p>
李煜低頭審視著眼前的幾名疑似染疫之人。
高石堡內(nèi)的空氣中,始終彌漫著淡淡的血腥與尸體臭味混合的怪味。
這幾名屯卒已經(jīng)被粗麻繩牢牢捆縛,謹防他們突然尸變傷人。
“你們當中,除去一人確實為咬傷無疑,其余人其實還是存疑的?!?/p>
李煜開口,帶著一絲安撫的意味。
“若此刻能尋得同袍作證,言明傷勢來由,并非尸鬼所致,本官即刻便可為你等松綁,準爾歸隊?!?/p>
然而,那幾人嘴唇翕動,卻無一人能說出個所以然來。
只能一臉忐忑的接受自家百戶大人的后續(xù)裁決。
軍中作證,非同兒戲,是要擔負連帶責任的。
除非是過命的交情,又兼親眼所見,否則誰敢輕易開口為人作保?
倘若作了偽證,一旦事發(fā),輕則鞭笞示眾,重則人頭落地!
更有甚者,若因此牽連同袍,致其慘死,那作偽證之人的家小,在這堡內(nèi)也將再無立錐之地,受盡唾罵與欺凌。
其實,如果敢確定他們傷勢的出處,同隊的伍長早就出面作證了,也不會拖到現(xiàn)在。
這幾人當中,唯有一名屯卒的臂膀上,赫然留著一圈明顯深陷的齒印。
齒印邊緣,已然泛起不祥的青黑色。
此人也算時運不濟,撞上了那萬中無一的意外。
因為捆綁所用的粗布條松脫了些許,巷口的拒馬轟然散架,就這么被突然撲來的尸鬼撲倒。
畢竟,此處拒馬用的是粗麻糧袋撕扯出來的布條,比不得麻繩牢靠。
待同伴手忙腳亂地斬殺那頭尸鬼,將他拉起時,一切為時已晚。
除他之外,在場其余幾人,身上雖也有破損,卻難以斷定是否與尸鬼直接相關(guān)。
那些傷口,多是與粗礪地面、墻壁青石摩擦所致,或許是在先前的混亂中,手忙腳亂,因擁擠推搡或慌不擇路摔倒所傷。
這些都有可能。
李煜的眉頭緊鎖。
現(xiàn)在就殺,肯定是不能的。
沒判明究竟,就在此刻便將他們盡數(shù)斬殺,立時便會引得人心浮動。
就連那個明確已經(jīng)被咬傷的屯卒,眼下也不能立刻拖出去斬首。
他不動聲色地瞥了一眼其他屯卒的神情,不少人眼中尚存一絲不切實際的希冀。
總有人寧愿固執(zhí)地相信,這只是一場怪異的瘟病。
或許,用不了多久,便會有哪位醫(yī)道圣手橫空出世,研制出解救之方。
讓那些曾經(jīng)鮮活的生命,哪怕此刻已是腸穿肚爛,也能奇跡般地恢復(fù)神智,重返人間。
這種念頭,荒誕卻又淳樸。
甚至于,有人會因此對那些已然化為尸鬼的親朋故舊,抱有不該有的期盼與幻想。
往往,只有血淋淋的現(xiàn)實,親眼所見的殘酷,才能讓所有人徹底心服口服,斷絕一切不切實際的念想。
李煜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躁動。
“還是綁在此地,生死由天罷。”
“我等靜觀其變?!?/p>
他的目光落在那個被咬傷的屯卒身上,眼神復(fù)雜難明。
盡管內(nèi)心已經(jīng)給他宣判了死刑。
可潛意識里,卻又難免存著那么一絲微乎其微的期盼。
或許,那萬中無一的可能,真的存在呢?
無癥狀的感染者,甚至是天生的免疫者……理論上,確實有出現(xiàn)的可能。
這世間,總該有些許奇跡,才不至于讓人徹底絕望。
否則,這沉淪崩壞的世道,未免也太過黑暗,太過令人窒息了。
若此人真能憑借自身扛過去,那便是天大的幸事!
至少能給絕望中的眾人一線光明。
起碼證明人類在這種疫病面前,并非毫無免疫的機會。
思緒電轉(zhuǎn),不過瞬息之間,李煜已然沉聲下令。
這幾人,就這么丟在院子里草棚下,任其自生自滅。
等到事情辦完,再來處理就好。
想了想,李煜叫來了家丁李忠囑咐道。
“李忠?!?/p>
“你即刻點一半人手,將這些米糧運回驛站?!?/p>
那條官道,他們已經(jīng)仔細清剿過一遍,短期內(nèi)的危險性已大大降低。
無需所有人都耗在押運糧草這一件事上。
輪換押送,反而更能提升效率。
“在官驛可稍作歇息,而后即刻啟程趕回來繼續(xù)裝運?!?/p>
“是!屬下遵命!”李忠抱拳應(yīng)道。
“……對了,”李煜忽然想起一事,補充道,“到了官驛,莫要急著入內(nèi)?!?/p>
“切記,務(wù)必先讓李順出來露個面,確認無虞之后,方能進入?!?/p>
“大人......您的意思是?”
李忠聞言一怔,不由撓了撓頭,神情有些不解,又有些猶豫。
李順的忠心,他們這些家丁都是看在眼里的。
家丁之間平日里雖難免有些暗地里的競爭,可一旦上了戰(zhàn)場,那便是能將后背托付給對方的同袍手足,是真正同生共死的關(guān)系。
看出了他的疑慮,怕他會錯了意,李煜又解釋道。
“李順自然是信得過的?!?/p>
“本官所慮者,是擔心有宵小之輩鳩占鵲巢,趁虛奪了官驛?!?/p>
臨行前,他在官驛外豎起的號旗,固然能吸引那些流離失所的良善百姓前來投奔。
可同樣的,被尸鬼驅(qū)趕著逃命的,可不單單只是農(nóng)戶。
亮明旗幟確實能免去一些不必要的麻煩。
不過,一些可能從其他地界逃竄來的逃兵潰卒、賊盜匪類,都是無法無天的主兒,也是隱患。
“害!大人您可真是嚇了卑職一跳!”
李忠聞言,這才長長舒了一口氣,緊繃的心弦也隨之松弛下來。
他自然不希望看到李煜與李順之間,主仆離心,生出這等嫌隙。
說白了,他們這些家丁與李煜,在絕大多數(shù)時候,利益都是休戚與共,緊密相連的。
若是家主無端猜忌多疑,難免會讓人心中戚戚,提心吊膽。
“家主放心!”
“卑職定會小心謹慎,確保糧草萬無一失!”
李忠用力拍了拍胸脯,擲地有聲地對李煜作出了保證。
那些受命押運糧車的屯卒們興高采烈。
高石堡內(nèi)的渾濁空氣,熏的人恨不得嗅覺當即失靈。
暫時離開這處死地,本就是值得高興的。
更何況,親眼看著一車車金黃的米糧,朝著自家的方向運抵更近一步,那種源自內(nèi)心的滿足感,是任何言語都難以形容的。
一并護送車隊出堡,李煜帶著剩下的屯卒們轉(zhuǎn)頭繼續(xù)忙碌。
他們先是一同出堡,在附近砍伐了些許堅實的木材。
準備用以進一步加固、封堵那些堡內(nèi)不必要的巷口與通道。
傷者的出現(xiàn),本身便已清晰地表明,此前布設(shè)的那些簡易拒馬,其牢固程度,尚遠遠不夠。
況且,這座千戶衛(wèi)所,前后被他們這些人親手斬殺的尸鬼,也不過才堪堪百余之數(shù)。
李煜可從未忘記,在這高石堡內(nèi)的其他區(qū)域,還有著至少三百之數(shù)的尸鬼潛匿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