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角樓甬道內(nèi),昏暗中并沒什么值得一提的威脅。
有的,只是一股混雜著陳腐血腥與塵土的惡臭,以及幾具連行動能力都幾近喪失的殘缺尸鬼。
火光搖曳,張承志看清了它們。
“阿虎......阿昌......”
他看著被困在甬道中的殘尸,口中呢喃。
此間數(shù)具尸鬼的脖頸以下,是極為露骨的殘破身軀,甚至連絲毫的移動都做不到。
一具尸鬼,大腿位置只剩下一根慘白的腿骨,手臂不翼而飛,外翻的肋骨被折斷,腹腔被掏空了大半,內(nèi)里空空如也。
另一具,干癟塌陷的腹中,一節(jié)扭曲的腰椎骨怪異地凸起,刺破了所剩不多的皮肉,也讓它徹底的癱瘓在此。
尸鬼們轉(zhuǎn)動著渾濁無神的雙眸,看向朝它們走來的張承志。
它們?nèi)绷似と獾哪橆a,卻連張嘴這樣簡單地動作都無法做到......
若是張承志不來,它們便只能永遠停留在這昏暗逼仄之地,等待不知何時才會到來的真正寂滅。
張承志眼角泛紅,視野模糊了一瞬。
他們落得這般下場,與他這家主絕脫不開干系。
為了阻尸,以身相飼,落得這么個凄慘下場。
張承志拖著沉重的腳步邁下步階,在離他最近的一具殘尸身前停步。
火光下猙獰的殘破面容,熟悉的讓他一眼就能認出。
“昌兒,肯定會很痛吧......”
張庶昌,是他身邊跟隨的年紀最小的親兵,是個及冠堪堪兩載的雛兒。
其父戰(zhàn)死沙場之后,張承志幾乎是看著他長大,二人雖還未有義親之名,但朝夕相處之下,早有義親之情誼。
張承志眸中是萬般無從傾瀉的憐惜與哀慟,“昌兒,請你且在忍耐一下?!?/p>
他的聲音壓抑著。
“很快,很快就好......”
他別過頭不忍去看,卻又恰好對上另一具尸鬼呆滯凝望著他的雙眸。
張承志喉間哽咽,痛苦的閉上雙目。
“阿虎,我能活下來,全靠你......”后面的話,他已經(jīng)發(fā)不出聲了。
昔日為其鞍前馬后的張虎,在張承志腦海中浮現(xiàn)的音容面貌還是那般憨厚真切。
與記憶中仍舊鮮活的他,離別恍若昨日。
如今,他......它也只剩下勉強還能供人辨認身份的半邊臉皮,和自胸腔以下白骨嶙峋的骨軀。
尸化之前,他就已經(jīng)被群尸啃噬了身上大半血肉。
森白的骨茬上仍可見齒痕。
隨后下來的老卒們站在步階上,看著面前凄然的景象,啞然無言。
眼前一幕,令人見此思彼,同為天涯淪落人,眾人同哀之。
張閬緊隨上前,哽咽道,“家主,動手吧!”
“卑職,愿為家主代勞!”
“嘶——”
“哈——”
張承志大口倒吸著涼氣,嘴角帶動左邊臉皮都在不住地抽搐。
“不......”他嘶啞著嗓音道,“不,我親手送他們?!?/p>
“給我槍?!?/p>
張承志不愿回頭讓人看到他這不堪的樣子,只把手背到身后。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的手掌觸摸到了似乎是槍桿的物件兒,隨即緊緊握住。
甬道里狹窄逼仄,長兵施展不開。
這桿長槍被上面的一名老卒生生折斷,再經(jīng)由一個又一個老卒的手,從樓上傳遞下來。
‘噗嗤——’
槍尖沒入血肉的聲音,沉悶而黏膩,還伴隨著破骨的凝滯感。
第一具,“對不起,沒能帶你回家?!?/p>
‘噗嗤——’
第二具,“對不起,請原諒我的無能......”
張承志腦海中,浮現(xiàn)著張芻的身影,還有更多熟悉的面容。
他們好像站在一起,與張承志對視......
每一次下刺,都必然伴隨著他遲來的道歉。
那身影在火光映照下,在眾多老卒的注視中,搖搖晃晃,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
但他的動作干脆利落,三具尸骸,也只是出了三槍。
最后一具,實在是認不出其身份。
但也恰因如此,張承志陡然失去氣力般地靠著甬壁,呆望著它,心底不知在想些什么。
‘噗嗤——’
他還是動了手。
“對不起......”
張承志抿著唇,卻又不知該如何喚‘他’,還是只能歸于沉默。
他倚著墻,丟下火把,疲憊的朝后擺了擺手。
“把外面的柵門合上,拜托諸位了?!?/p>
似乎,這聲音卻又帶著一種塵埃落定后的平靜。
“得令,此乃我等本分!”
老卒們依次抱拳,從他身側(cè)緩步走過。
借著火光映照,他們每一步都走的很小心,就好像生怕踩到那三具殘尸似的。
......
“家主!”衛(wèi)城墻頭,眺望觀察的李勝快步跑進門樓,“您出來看!”
他指著城外說道,“家主,懸旗!他們懸旗了!”
李煜神色如常的點了點頭,他起身的同時,順帶問道。
“他們可曾入城?”
李勝想了想,抱拳道,“不曾?!?/p>
“卑職看著隊伍進了角樓,沒多久就在望臺上懸了新旗,其后,未曾有人出樓。”
起碼,在他回來稟報之前,絕對沒有人離開角樓,進入縣城內(nèi)。
李煜不由隔墻看向西北方向,口中夸贊,“很好?!?/p>
......
張承志換上了一身干凈的常服。
他拱手揖禮,“大人,卑職幸不辱命!”
李煜瞧著他,覺得他身上似乎有什么東西......變得和之前不一樣了。
他似乎,變得更為內(nèi)斂,如同鍛鋼淬練,脫胎換骨。
好像再也沒有什么能讓他輕易動搖。
這種感覺,格外的強烈。
“免禮?!?/p>
李煜抬手虛扶。
“張兄大功。如今,我等萬事俱備,只欠東風?!?/p>
“接下來,張兄可有什么好的想法?”
張承志想了想,還是拱手道,“全憑大人做主!”
“既如此,”李煜也不謙讓,繞來繞去也沒什么意思,“明日,張兄守著城垣西北之角樓,我會讓懷謙去守東北之角樓?!?/p>
“你二人各自懸起號旗,每半個時辰打一次旗號?!?/p>
“指引北城百姓設(shè)法出投,但......切記勿要入城?!?/p>
“喏!”張承志再拜。
李煜上前一步,拍了拍對方臂膀,安撫道,“我已經(jīng)聽說了。”
那些老卒不是多嘴的人,但李勝奉命去問,他們也不會藏著掖著。
李煜在見到經(jīng)過簡單清洗的張承志之前,就已經(jīng)從李勝的轉(zhuǎn)述中,知悉了今日的大概經(jīng)過。
“斯人已逝,張兄......勿要沉淪吶?!?/p>
“卑職了卻一樁心愿,”張承志微微低頭,避開視線,“不舍亦有......”
他停頓了一下,聲音前所未有的堅定,“然,卑職得活著,好好地活下去?!?/p>
為了他能活下來,付出的代價太大了,大到他不敢升起一絲一毫的尋死之意。
唯恐,九泉之下無顏相見。
李煜贊許的點了點頭,也不再多言。
舔舐傷口,他也幫不上忙。
“也好,張兄今日早些回府歇息,想必嫂夫人也整日念著你呢?!?/p>
“謝過大人!”
張承志謝禮,緩步退出。
他離去的步伐踏的很堅實,倒是讓李煜刮目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