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人言,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可當(dāng)人間淪為尸獄,這宏愿便成了無人敢再提及的絕唱。
這世道,每個活人睜眼后的第一時間,便要仔細回想他是尚且茍活......還是死墮尸獄。
上能有片瓦遮身,下可得立錐之地。
這......便已經(jīng)是人間幸事。
李煜帶著二十余位騎卒,并著東遷車隊匯合,護送他們抵達撫遠縣外。
“云舒,我們又到撫遠了?!?/p>
隔著紗簾,少年武官的清朗聲音傳入耳中。
那城頭上,是重新豎起的朝廷旗幟,是在陽光映射下攝人心魄的猙獰巨弩。
甕城門自從勉強打開后,就一直沒再合上。
城頭上的兵士放下吊橋,車隊入城的通路便已經(jīng)向他們敞開。
若是不去糾結(jié)城北成千上百的群尸,從此刻肅穆森嚴(yán)的駐防表相上看,撫遠縣......確實是個讓人心安的好歸處。
“大人有令!”
“入城不得大聲喧嘩,更不許有人逃隊私行!”
“違逆者,即刻逐出城去!”
立在吊橋一端的士卒們,輪流不厭其煩的向每個途經(jīng)的車馬或百姓宣講此令。
他們堅決執(zhí)行李煜大人的將令,他們也最是清楚......這甕城內(nèi)里,并非坦途。
那內(nèi)里,半是人間凈土,半是無間恐獄。
......
百姓們抵達目的地的喜悅,很快就被眼前甕城蕭瑟狼藉的景象沖刷得一干二凈。
“這什么東西......黑乎乎的......”
持槍的少年人被地上一塊黑灰色的凸起絆了一腳,低聲咒罵。
“瓜娃子,別亂碰!這是人骨??!”
見少年人正用槍桿好奇地撥弄黑色殘骸,白發(fā)老漢眼疾手快,一把將他的手臂拍開。
那肆意散落地焦褐色骨骼,還有飄散的黑灰碎屑,比一路上任何時候所見到的血腥場面,都更令人從心底感到一陣惡寒。
有人驚愕地抬頭,順著那散落的骨骸望去,似有所悟地打量著那高攀上墻的碩大‘黑團’。
只消片刻,他們的瞳孔驟縮,臉色陡然就變得極為蒼白。
再不敢去看那座象征著死亡與終結(jié)的‘埋骨堆’。
這黑色的東西,分明就是一座露天的墳場......
甕城內(nèi)明明空曠平坦,卻讓人無端感到背脊發(fā)涼,仿佛有無數(shù)雙眼睛在黑暗中窺伺。
無人再敢提及,只是默默低頭,盯著自已身前的三尺之地,腳步不由得加快了幾分。
穿過南城門,城內(nèi)的景象同樣沒有為他們帶來想象中的平靜祥和。
歪七扭八分布的拒馬、鹿角封鎖街道,零星分布的值哨甲兵警惕四望。
這里不像是躲避尸疫的庇護所,倒更像是一場慘烈巷戰(zhàn)后的片刻歇息。
城門旁鼓起的兩三個墳包,浸入墻磚的黑紅色污痕,無聲地訴說著此地經(jīng)歷過的苦難。
很明顯,撫遠縣也同樣飽受尸疫荼毒。
百姓們之所以能穩(wěn)住心神,沒有驚慌潰逃。
只因他們回頭去看了一眼,那一同入城的李煜大人......和他身側(cè)的兩架官家馬車。
他們都清楚,那里面搭乘的是武官大人家的女眷。
這,才是比任何言語都更有力的承諾,是讓他們相信此行并非奔赴另一處絕境的最大保障。
......
高大的衛(wèi)城城墻內(nèi),兵卒的身影少了許多,取而代之的是巡街的捕快衙役。
這些平日里不好相與的難纏‘小鬼’,如今在百姓眼中竟然也是難得的親切。
總算,這里的秩序還在。
能給他們撐傘遮雨的官府,還在。
入了衛(wèi)城,一整支車隊就在兵士們的牽引下,散到了各處。
糧車被牽去了城中幾處大庫,卸下車上糧秣。
‘兵車’被牽去武庫,為車上填充更多的錐頭箭。
百姓被分流進入空置的府衙,地面的血跡只來得及簡單沖刷,石縫中仍有些許殘余。
但也足夠為他們提供一處棲身之地。
美中不足的是,那人人揮之不去的夢魘,尸鬼的低沉嘶叫,總是感覺徘徊不休。
李煜護著車架,直奔城中唯一的一處千戶府邸。
事實上,撫遠衛(wèi)千戶家眷并未死絕。
千戶家中,還幸存下了兩個老卒,和一個癡傻小兒。
那一日,母欲食兒。
盡管老仆們竭力把他救了下來,但那幼小的心智卻已經(jīng)被他最信賴的母親所徹底擊潰、崩毀。
于情于理,他們兩個老不死的都不能再帶著家主的癡傻小兒,厚顏占據(jù)此地。
現(xiàn)在的千戶府邸,不單單只是一處所謂的居所,更是撫遠衛(wèi)權(quán)力交接的象征。
李煜的頭上,不可能再存在一個虛無縹緲的千戶虛位。
盡管無人明言,但這本就是不宣于口的默契。
索性,李煜便把他們安排到了城中一處遭尸疫絕了戶的百戶官邸,也不算虧待。
李煜翻身下馬,“云舒,下車吧,我們到了?!?/p>
“嗯?!焙焹?nèi)應(yīng)聲輕傳。
李云舒掀開繡簾,日光撲面,她不由得以袖掩面,纖指在雙眸前投下一道淺淺的影。
緊接著,貞兒從她身后緊隨而出,李煜莫名看她像個小尾巴。
駕車的馬夫適時的把木凳擺了過去,供貴人們下車。
李煜只朝這邊微微頷首,便轉(zhuǎn)身走向后面的馬車,照應(yīng)著那些侍女。
作為外男,尤其是在這眾目睽睽之下,他必須與李云舒保持必要的距離。
禮法如山,人言可畏。
任何一絲輕浮僭越,不僅會讓他好不容易積攢的威望毀于一旦,更會將女子的清譽拖入萬劫不復(fù)的深淵。
克制,才是保護。
李煜三兩步走到后面的馬車旁,輕聲道,“我們到‘家’了,快下來吧。”
“是,老爺......”
盡管馬車早已停下,但侍女們謹守自持,不曾輕動。
直到李煜來親口說出這句話,她們才依次款款而出。
千戶府門前,一時間鶯鶯燕燕,好不惹眼。
但兇神惡煞的李氏親兵,環(huán)伺四周,主動為家主隔絕任何可能的窺探。
李煜指著氣派的府門,解釋道,“衛(wèi)城內(nèi)的居所不算充裕。”
“千戶府邸占地最大,是一座前后三進,左右?guī)Э缭旱拇笳T?!?/p>
“所以......”
他略微停頓,似乎在斟酌用詞,最后還是說了出來。
“我想......可以把千戶府院隔成三處,你我兩家各居其一?!?/p>
說罷,他回身,目光落在了李云舒身上。
“嗯......”這聲響幾乎低不可聞。
少女那副清冷的姿態(tài)瞬間瓦解,她窘迫地側(cè)過臉,一段優(yōu)美白皙的頸側(cè)徹底染上了緋紅,那欲說還休的嬌怯模樣,便是默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