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及張承志先后向失魂落魄的王趙氏道,“王夫人,請節(jié)哀?!?/p>
至于尸身收斂......這倒是個不大不小的麻煩。
李煜看了看那三個王氏老仆,他們正挨個搬運(yùn)駐兵室內(nèi)的其它兩具干尸。
可悲的是,那兩具王氏親兵的遺骸,已無人能知曉他們的具體身份。
他們生前為主盡忠,死后卻連個姓名都未能留下。
因為他們腰間的兵牌,早就如他們自身的皮囊一般,被烘烤得焦黑如碳,變形翹曲,上面的字跡模糊不清,很難再分辨其上鐫刻的內(nèi)容。
若不是王百戶留下的那封手信,甚至都無人知曉他們是哪家的親兵。
李煜回身向趙懷謙道,“趙班頭,給他們搭把手?!?/p>
“至于尸身如何處置,全交由王夫人定奪,你只管協(xié)助?!?/p>
就地在甕城內(nèi)埋了也好,抬回衛(wèi)城里的王氏宅邸入棺下葬也罷。
作為王氏主仆站在自已這一側(cè)的回報,這點兒無傷大雅的選擇權(quán),李煜還是愿意給的。
趙懷謙意會,抱拳道,“大人放心,在下明白!”
他轉(zhuǎn)身走向王趙氏,小聲呼喚,“王夫人......”
然而王趙氏此刻依然六神無主,雙目空洞地望著那封手信。
趙懷謙也不好催促,只能差使著手下的差役,配合那三個王氏老卒,先把其余兩具尸身小心搬了出去。
李煜從駐兵室走出,這里的焦糊味久久不散,但比起單純的尸臭,倒是也要好聞一些。
他剛從城門坡道走上城墻,想去看看甕門情況。
也正是在這時,甕門終于被打開了。
是李貴三人使出了渾身解數(shù),才讓這干裂的絞盤在刺耳的‘吱呀’作響中艱難轉(zhuǎn)動了起來。
樓下城門雖難免有些形變,好在不大影響門扇開合,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
“請將我夫,抬回府邸入棺罷?!?/p>
最終,王趙氏還是做了取舍。
她夫君王柄勛的遺軀,被兩名王氏老卒小心翼翼地用一塊拆下來的門板抬著......
也確實得小心,這具干尸早已脆如朽木,但凡磕著碰著一點,這王氏家主的遺軀可能就得缺胳膊斷腿。
方才在搬運(yùn)中,遺骸的左手只是與門框輕輕一碰,兩根手指便應(yīng)聲斷裂,干脆利落地掉落在地。
王趙氏親眼目睹,身子一顫,淚水再次決堤。
至于那兩名與王柄勛同死一室,且暫不知名姓的王氏家丁,因著分不出哪個是已經(jīng)徹底染疫尸化后的尸骸,怕帶回去再生變故,索性便不再折騰。
王氏老卒按邊軍舊例,鄭重地收了那二人殘破不堪的兵牌。
兵牌在,魂就在。
在邊塞苦寒之地,戰(zhàn)死沙場的袍澤往往尸骨難尋,一塊兵牌便是他存在過的最后證明。
葬尸和葬牌,往往被這里的人們一視同仁......前者安身,后者安魂。
趙懷謙領(lǐng)著人就在城門口尋了塊干凈的泥地,用盾牌當(dāng)鏟子,就地刨了兩個淺坑,將那兩具殘骸埋了,又插上兩根枝條作為標(biāo)記。
若日后有機(jī)會遷墳,也還能有個念想。
這都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入土為安,總比曝尸荒野好上一些。
......
張承志看著王柄勛的結(jié)局,心中頗感唏噓。
同為撫遠(yuǎn)衛(wèi)百戶武官。
同樣是入城平亂。
不同的是,當(dāng)初他是走西北角樓的甬道入城。
同樣匯合了衛(wèi)城援軍。
不同的是,他入了北坊。
那邊的亂子,可比南坊的烈度要小得多。
至少前幾波染疫起尸的百姓,規(guī)模遠(yuǎn)不如南坊那般駭人。
他們是有抵抗的持續(xù)性潰敗,而不是像南坊的官兵那樣四面混戰(zhàn),頃刻間便被沖垮。
潰敗和潰散,一字之差,天壤之別。
前者,還能組織嫡系力量且戰(zhàn)且退,還能保有一眾張氏家丁緊跟不舍,為之拼死殿后,沖開血路。
后者,官兵失序,建制崩潰,各自奔逃,連身邊的親衛(wèi)都被沖散,只能靠自已的本事和運(yùn)氣求活。
百戶張承志,是前者。
百戶王柄勛,就是后者。
與王柄勛的境遇相比,張承志只能暗自感到慶幸,他能活下來,也當(dāng)真不易。
也正因如此,他才愈發(fā)覺得自已這條命的珍貴。
他若是死了,當(dāng)初那一個個忠心赴死的張氏家丁,他們的努力便盡數(shù)付諸東流,沒了半點意義。
唯有他一直活著,那些逝去之人的犧牲,才不算白費(fèi)。
......
匯合后連人帶馬,一行人盡數(shù)進(jìn)了撫遠(yuǎn)衛(wèi)城。
李煜也不客套,直白的說道,“張兄,派人去召集各處人手,盡快來此匯合?!?/p>
張承志抱拳,“遵命,張某即刻去辦!”
衛(wèi)城中僅有的人手,并不局限于駐守西門。
他從西門守卒中召來幾個腿腳麻利的,迅速分派了下去。
“你,去北門通傳......”還有一部老卒與新編民壯,駐扎在北門看守。
“你,去武庫通傳......”包括武庫等重地,也是分了兵去把守的。
張承志將人派了出去,便重新回到李煜近前。
他頗為好奇道,“不知大人召集人手,是有何要務(wù)?可否示下?”
這倒不是為了試探,只是張承志希望李煜能快些將他們李氏的兵卒調(diào)撥過來,鞏固城防。
否則,以當(dāng)下?lián)徇h(yuǎn)衛(wèi)城內(nèi)十室九空的單薄人力,實在是讓人心中難安。
李煜也不隱瞞,而是坦然道,“那衙前坊趙氏,乃我族叔之妻族......”
此言一出,張承志的目光就落在李煜身后,那在縣衙當(dāng)差的班頭——趙懷謙。
他知道這人,是被本縣趙氏推上來的人。
在李煜當(dāng)面叫出趙懷謙名姓時,張承志就認(rèn)出這個熟人了。
只是他當(dāng)時還不大在乎,只當(dāng)趙懷謙是和他一樣識時務(wù)的,皆對李氏有依附之意,所以被李煜收納在麾下。
這倒也正常。
此刻他才恍然,趙氏與李煜之間的這層關(guān)系,倒是他張承志拍馬也比不了的。
他當(dāng)即抱了抱拳,識趣地退后一步,不再多言。
在場眾人皆是了然,搭救親族,理所應(yīng)當(dāng)。
在這個檔口,倒不會有人傻到腹誹李煜公器私用。
倒不如說,在這等亂世,若是連自家的親族都棄之不顧,那才最是令人不齒,也斷然無法托付大事。
一個寡情冷漠之人,誰敢將身家性命托付于他?
難道還能指望這種人,在危難之際會搭救他們這些外人?
顯然是不能的。
他們現(xiàn)在得見此事,只會更想成為李煜手下的親信之人,才好一并得享庇佑,于這亂世得一棲身凈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