堡墻之上,兩道執(zhí)拗的身影佇立如松,宛若城墻上長出的一對望石。
他們目送車隊再次遠(yuǎn)去,消失在官道的盡頭,一去不復(fù)返。
“后生,收一收心。”
說話的人背負(fù)了一個巴掌大的三角形制認(rèn)旗,黑邊白底的‘義’字招展,是個資歷頗深的軍戶伍長。
“專心趕路,小心戒備那些死人才是?!?/p>
直到已經(jīng)看不清順義堡那高聳的箭樓,隊末的幾個年輕屯卒才不再回望。
他們看向方才開口的老卒,好奇道,“伍長,他們兩個......還真就不走???”
年已四旬的老漢,對于堡內(nèi)那兩個伶仃白首翁多少是有些了解。
“走?”他只顧埋頭趕路,頭也不回,“那是他們的事,與你們無關(guān)?!?/p>
聲音里透著一股理所當(dāng)然的滄桑,“他們不走......自有不走的道理?!?/p>
更多的,他也不愿解釋。
那兩人真要是走了,才讓人看不起嘞。
他們當(dāng)初入贅的人家,到底為什么絕了戶,這事兒堡里上了年歲的老人心里都跟明鏡似得清楚。
平日里對他們的照應(yīng),不單是鄰里情分,亦是不看僧面看佛面。
看在逝者的份上,總得讓親族家里留個上香的活口。
以命抵命,以命換命......嘖,盡是些理不清、道不明的恩怨情仇。
樁樁件件,早已成了算不清楚的爛賬。
要不然,先百戶也不會一直好生贍養(yǎng)著這兩個耕不動地,扛不了槍的老家伙。
如今,他們兩個與其拖著身子當(dāng)累贅去他處茍活,更應(yīng)當(dāng)守著妻家,日日貢香尚飧。
說到底,這便是殉身還恩,拿命抵了,不稀奇。
一輩子飽受世道禮法塑造出來的心念,注定了二人只能走這條絕路。
相應(yīng)的,自此一別,他們兩個和順義李氏的恩怨糾葛,一筆勾銷,兩不相欠。
到了現(xiàn)在,想必知情的老一輩中,無人會再去苛責(zé)這般自甘殉道的兩人。
......
戰(zhàn)馬嘶鳴,甲胄鏗鏘。
官道上的一列廂車之間,最中段夾雜著一輛錦緞華彩的車輿,宛如黯淡畫卷中一抹突兀的亮色,極為顯眼。
繡簾時不時會被少女纖手悄悄掀開一角,車廂里的女眷面帶新奇,輪替著悄悄朝外觀望道路兩側(cè)的景象。
出遠(yuǎn)門的機會,對這些深居簡出的內(nèi)宅女眷而言,是極為難得的。
盡管窗外掠過的,不過是荒蕪的田野,但這份天地遼闊的自由感,已足以讓她們的目光久久流連。
這個世道,也第一次真切的近距離向她們展現(xiàn)了......某種變得更為殘酷的生存本貌。
路旁的無名土包,大都是兵士們往返兩堡,剪除尸鬼后留下的。
本來都是草草的淺埋了下去,如今卻被野狗或別的什么東西刨開,翻開了土層,把嶙峋的骨骸拖了出來啃噬。
慘白的大腿骨,還黏連著黑黝黝的干肉筋,就那么甩落在官道一側(cè)。
時不時地,還會有烏鴉下落,有一下沒一下的啄食。
這可怖的一幕,極大的刺激到了車廂內(nèi)的幾個女眷。
突然,車輿中傳出半截驚呼,“呀——!”
前面牽馬的兵士一驚,趕忙止步戒備,“停!戒備!”
騎馬并行的李煜聞聲,趕忙策馬靠近,掀開車輿側(cè)窗繡簾急問道,“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車廂內(nèi)傳出一兩聲吸鼻子的囔囔音過后,年紀(jì)最小的侍女池蘭探出臉來,她面色慘白,猶帶淚痕的一雙明眸濕漉漉的,分外惹人憐惜。
“對不起,老爺?!背靥m可憐巴巴的怯聲道,“都是奴婢膽子小,嚇著了......”
李煜循著她驚慌閃躲的目光望去, 只見官道側(cè)旁被刨開的土包四周,一地狼藉。
枯骨凌亂肢離,這些尸鬼死了也難獲安寧。
骨骸中還夾雜著一顆帶有毛發(fā)的頭顱殘骸。
或許是因為實在不好啃噬,那頭骨上干枯發(fā)黑的皮肉連帶著片縷毛發(fā)反倒殘存下來,散亂的緊貼在骨骸上,空洞的眼窩無聲地凝望著每一個與之對視的生者。
觀之,叫人脊背發(fā)寒。
李煜面色一沉,還是放緩了語氣安撫道,“別怕,不過是具枯骨,已然死透了?!?/p>
話雖如此,他還是告誡道,“此去路途不太平,你們安心待在車輿里,小心為上?!?/p>
“我就騎馬護在馬車左右,不管外面動靜如何,都不必驚慌?!?/p>
現(xiàn)在耽擱行程倒是小事,這平日最親近的幾個侍女出了變故,那才追悔莫及。
“阿蘭乖......”夏清伸手輕輕攬住池蘭的背,引她往自已肩上靠了靠,輕拍后背,安撫著她。
然后,夏清朝窗口外騎行的李煜道,“老爺,您放心......奴婢會看好她們幾個的,絕不會再如此莽撞了?!?/p>
“路上,我們也斷不會無故離開車輿?!?/p>
這不是秋游踏青,而是遷徙逃亡。
這一點,夏清等人早早就知道了。
但有所聽聞,和親眼目睹,終究還是兩碼事。
內(nèi)宅女眷想要適應(yīng)這樣殘酷的世道,總要有個過程。
李煜點點頭,不出意外的話,他會全程騎行跟在隊伍中段,離這架彩輿并不遠(yuǎn)。
只要侍女們不添亂,他和身旁跟隨的騎卒,足夠護持女眷周全。
李煜放下繡簾,驅(qū)馬讓開身位,沖前面牽馬的士卒道,“繼續(xù)出發(fā)!”
“喏!”
隊伍再度啟程,這次有了方才交談......道旁凄涼的遺骸,引來了李煜愈發(fā)頻繁的注目。
盡管這已經(jīng)不是他第一次目睹,更比不上甕城內(nèi)壯觀的焦骸可怖,卻也難免心中感懷。
物傷其類,秋鳴也悲。
此番世道,倒是真如那幾句詩詞所述。
‘鎧甲生蟣虱,萬姓以死亡。
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
生民百遺一,念之?dāng)嗳四c?!?/p>
用來描述這遼東尸亂,再貼切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