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裕三年,夏,大暑。
李煜在早食后,除去城外營盤與角樓的駐守將士,拿得出手的也就五十人。
這點(diǎn)兒人,大事做不成,小事綽綽有余。
好在城南坊市封門的問題,現(xiàn)在只能算是小事,恰在能力范圍之內(nèi)。
“出發(fā)!”
李煜振臂一呼,兵士們便排列著自角樓甬道而下。
此行目的很是簡單,將南坊及衙前坊兩處坊市,封閉四門。
衙前坊東側(cè)相鄰的縣衙,乃至縣衙后院東側(cè)的東市,都可以嘗試一番。
若是尸少,那便一樣封閉四門,阻隔群尸涌動的余地。
以此打下化整為零,逐個擊破的基礎(chǔ)。
......
選出來的人手,過半都身著扎甲。
甲兵們舉著刀盾長槍,攻則如墻而進(jìn),守則如鐵壁堅壘。
“那是......”
穿過街巷,李貴揉了揉眼睛,定睛再看,這回總算借著那人手中的兵器大致認(rèn)出了身份。
他其實(shí)并不熟悉那人的長相,當(dāng)初先登入坊的四人里,可沒有他。
彼時坊門處對其背影的匆匆一瞥,哪里又能記得清楚。
但李貴曾經(jīng)寶貝的不得了的八棱精鋼錘,帶在身邊多年,那是一眼就能辨得出來,絕不會看錯。
李貴立刻從前陣退了回去,快步走向李煜,低聲稟報。
“家主,我好像是看見那軍戶王二了!”
“您是否要......與之一見?”
顯然,李煜之前雨夜中偶然的感慨,親衛(wèi)們?nèi)杂浽谛念^。
這才有了此刻的請示。
李煜點(diǎn)了點(diǎn)頭,“能見上一見也好。”
“終歸是個有膽識的,若能得他助我等一臂之力,也算是意外之喜?!?/p>
現(xiàn)在的情況,可不復(fù)之前狼狽了。
入坊的甲兵數(shù)量,只怕比這南坊里所有剩下的尸鬼加起來都多。
李煜行事,難免也多了些輕松肆然,與從容不迫。
......
來人只是沉默。
“止步!”
“我家大人,要與你一敘!”
被攔下時,王二正拖著尸骸去處理,麻木地走向街巷的一個小岔口。
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做這些,也算是把這些可憐人填埋入土。
只是它們的腦袋和身體,往往在王二的手中,需要先經(jīng)歷分開這一步驟罷了。
但總歸......還是會被埋進(jìn)土里的。
“......”
因著王二一昧的沉默寡言,索性兵士們就當(dāng)他默認(rèn)。
直接領(lǐng)著他往后面領(lǐng),去見李煜。
“王兄......尸骨且先放下,稍后盡可自便?!?/p>
被派來認(rèn)人的李松趕了過來,見果真是軍戶王二無疑,便開口寒暄提醒。
“以民見官,切不可如此任性妄為。”
王二是變得執(zhí)拗,但他不是沒了腦子。
聞言,他還真就松開了緊握尸骸右小腿的手掌,任由那具軀體殘缺的尸骸停擺原地。
沾染了血污的左手,也不忘在臟黑的衣角上蹭了蹭。
只隨便擦了兩下,王二莫名低頭看了看,動作陡然一滯。
好像,那個會為他浣洗衣袍的老婦人,再也回不來了。
他自已來洗,卻總是不得其竅,血污越積越多,已經(jīng)有些看不清原本干凈的底色了。
真正的思念,不是口中念念有詞的牽掛之語。
而是,每一個不起眼的細(xì)處,都會讓人記起曾經(jīng)逝去的美好。
‘失之如奔騰江流,自此一去不復(fù)還。’
......
“還不見過我家大人!”在引路甲兵的提醒下。
等到了李煜面前,王二也是一言不發(fā)的拜禮。
民見官,尊卑之分歷來如此。
“草...草民......見...見過......大人?!?/p>
長時間不說話,乃至不與人交流,人類的語言能力是會退化的。
不過李煜也不把對方的口吃放在心上,他只當(dāng)此人本就如此。
其實(shí),除了王二的爹娘和兄長,現(xiàn)在哪還有人知曉,這王二曾經(jīng)在平日里是個什么樣的性子......
或許開朗樂觀,或許心思陰沉,但誰又在乎他這樣一個平平無奇的軍戶余丁呢?
好些士卒,好奇的看著他,都只當(dāng)他天生口吃,甚至一度以為是個啞巴。
可哪有人真是天生孤僻,大多只是經(jīng)了些風(fēng)霜,封心鎖情罷了。
“不必執(zhí)禮?!?/p>
李煜虛抬手掌,免了他的拜禮。
“嗯......”他稍稍猶疑,組織了一下言辭,這才開口再次確認(rèn)道。
“王二,你是本地?fù)徇h(yuǎn)衛(wèi)軍戶?”
“是?!?/p>
“你在本縣,可還有什么親眷?”
“......”
“......沒了?!?/p>
這次,王二停頓了許久,才把這兩個字吐出了口。
一個無親無故,斷情絕愛的人,就像那茅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叫人無從下手。
人無欲則剛。
李煜一時竟是有些犯了難。
索性,他就直言不諱,“王二,念在你日夜克復(fù)坊市不綴,是個勇材?!?/p>
“可愿投入本官麾下聽命?”
“破例許你一個親兵之職,如何?”
若是王二年歲瞧著稚嫩些,李煜倒是有意直接收做義子,更方便將雙方利益捆綁。
不過觀其面貌,李煜也就息了此念。
若是放在旁人身上,如此厚待,從軍戶余丁,一躍為武官親兵,必然是喜不自禁。
但是王二的表情平平,沒什么變化,叫李煜也捏不準(zhǔn)心思。
只能原地矗立,等著他開口答復(fù)。
一片死寂中,王二沉默許久,才艱難開口,“有......有人等......等我?!?/p>
“我......不能走?!?/p>
這大概,就是拒絕了。
李煜心里這么想著,但這理由,卻著實(shí)出乎他的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