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季登上甕墻,最后懷著好奇,還是沒忍住回頭看了一眼。
“......”他張大了嘴,整個人如同木樁般僵在原地,被其余三人一把拽進了墻垛。
“快縮回來!”
其余三人猛地將他拽回墻垛后,后背重重撞上磚石。
可李季仿佛感受不到疼痛。
他張著嘴,大口喘息,瞳孔因極度的恐懼而縮成了針尖。
僅方才那一眼,卻仿佛要讓他的心臟都嚇停了。
你這輩子,真切面對過洪水嗎?
李季見到了。
水至柔而剛......
柔之極,無往而不催。
方才在他眼中,這尸便是水,尸流如水流。
那副場面,與軍陣之中,千萬人對決都大為不同。
撫遠縣內(nèi)。
‘咚,咚,咚......’
‘吼——!’
鼓聲與尸吼交織成一曲末日魔音。
起初,只是三三兩兩的尸鬼從各坊、各街的陰影里跌撞著走出。
它們像是被投石驚動的魚,茫然地抬起頭,空洞的眼眶朝著南城門的方向。
緊接著,是十個,百個......
黑壓壓的影子從無數(shù)個角落里滲透出來,匯聚成溪,再由溪成江。
它們沒有神智,不懂章法,卻在此刻展現(xiàn)出了驚人的‘團結(jié)’。
一個意志,一個方向。
向南!
城池上空,盤旋的烏鴉發(fā)出鳴叫,徘徊不離。
‘哇——哇——’
從它的視角俯瞰,整座撫遠南城,就像一個被捅穿的蟻巢。
其內(nèi)景況,壯觀而詭炯。
那是一條血與肉組成的潮流,黑壓壓一片。
它們正沿著南北主街瘋狂奔涌,浩浩蕩蕩,直撲南城門!
“這動靜……比咱們想的還大。”
背倚著女墻,其中一名斥候喃喃道,嗓子駭?shù)挠行┌l(fā)干。
原本想著繞墻原路回去,此刻也被這副場面驚得連一絲衣角都不敢露。
他們不敢動。
腿腳被這動靜震得發(fā)軟,幾乎要站不穩(wěn)。
千百人齊進,此處宛如地動。
恍惚間,四人仿佛置身海潮,甚至能聽到怒濤拍岸之聲。
嚴格意義上來說,倒也不算幻覺。
......
‘嘭!’
狹窄的城門洞成了天然的瓶頸。
最前面的幾只尸鬼被后面洶涌的力量猛地一推,整張臉‘啪’地一下糊在了堅硬的城門石壁上,瞬間變得稀爛。
可后面的同類根本不管不顧,踩著它們還在抽搐的身體,踩著那灘黏膩的血肉,瘋了一樣往前擠。
‘噗嘰......噗嘰......’
骨骼碎裂,血肉被踩成爛泥。
黏膩的血肉逐漸在地面蔭散,糊滿了墻根與地面,將這城門洞徹底染成了一片猩紅。
城門凄然宛如鬼門。
尸鬼們的腳步踩過這些血肉,發(fā)出一陣陣古怪粘惡的動靜。
黏糊糊的,濕噠噠的。
甕城內(nèi)的那面大鼓前,兩只被吊著的兔子早已被分食殆盡,就連鼓面都被尸鬼刨了個稀爛。
整個甕城內(nèi),尸鬼漫城,一股腥臭的氣味沖天而起,熏得墻頭上的幾人幾欲作嘔。
“怎么辦?”
李季口中喃喃。
四人頗為狼狽的匍匐,遠離內(nèi)墻,不敢起身。
他四處張望,最后摸到了身上備用的繩索,馬上有了計較。
“走,直接從城頭翻出去?!?/p>
“先改道出城,再繞過去找他們匯合!”
“絕不能暴露!”
他的聲音壓得極低,聲調(diào)急促。
停留在尸群周身,給他們帶來的心理壓力極大,每個人的呼吸都急促的不成樣子。
他們宛若混入狼群的綿羊,恐懼、壓抑,才是最純粹的感官。
多停留一息,精神都仿佛要被這地獄般的景象壓垮。
遠離,這是求生本性最底層的渴求。
隔著墻,他們和尸鬼不過數(shù)尺之遙。
說實在的,雖然不曾探頭察看,但四人都不曾覺得,這丈高城墻真能讓他們高枕無憂。
“走!”
意見馬上統(tǒng)一。
與甕城鬼蜮相比,城外才是令人渴求的人間福地。
......
左等右等,李煜于傍晚,才在西嶺村等來了自順義堡加急而來的信報。
來人換馬不換人,一刻都不敢停。
“辛苦了?!?/p>
李煜撫慰被人攙扶的傳令兵,隨后招手。
“李忠,安排他下去好生歇息。”
“喏!”
口信是沒有的,李順所言,皆在紙上。
‘家主,昨日雨下,護城河暴漲?!?/p>
‘所幸淹不及堡內(nèi),只是水流湍急,尸鬼所至愈多。’
李煜想來,是渠口布下的水障,被更為湍急的水流沖破了口子。
他們挖的這些護城河,原本就有為夏汛泄流的功能。
單純的防堵,也改變不了這一點。
‘據(jù)卑職所觀,即便我等每日守御不休,戮尸不止?!?/p>
‘然尸骸淤積河溝,已成定局?!?/p>
這就是個無解的局面。
尸鬼順水圍堡,不殺肯定是不成的。
否則如何出城樵采?供應堡內(nèi)火耗?
可,管殺不管埋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殺了之后,又很難收拾殘局。
撈尸的風險,完全是不可控的。
渾濁河面之下,挑尸大意之時,被尸鬼拽入水中也不無可能。
用人命去耗,他們耗不起。
可不撈,就得坐看尸骸泡在水中腐爛生疫,最終的下場也好不到哪去。
倒是有個法子,那就是放任尸鬼分食遺骸。
最后,再靖滅之,以此來保持詭異的循環(huán)......
李順他們......無奈之下,也是這般做的。
但弊端同樣明顯,堡內(nèi)士氣因此越發(fā)低落。
兵卒日夜立于堡墻,親眼目睹十丈開外尸鬼噬骸嚼骨,那活生生的地獄繪卷,無時無刻不在摧殘著他們的心智。
嘔吐、厭食、郁郁寡歡,這都不可避免。
為人的同理心,讓他們接受不了這般慘相。
夜晚堡墻左近,甚至還能聽到堡外仿若狼吞虎咽的詭異聲響。
當然了,這些精神上的重壓,靠著兵丁嚴管目前還能忍受,算不上致命危局。
畢竟他們是居于屯堡,而非軍帳,炸營之說并不存在。
為了守家,大部分人的抗壓能力,還是極能忍受的。
總不至于昏了頭,把自已的妻小摸黑給砍了。
最多......也就是自盡求個解脫。
‘堡內(nèi)尚可維系局面?!?/p>
‘然李義遷民之舉因此受挫,再難進展?!?/p>
這已經(jīng)不是能不能,而是愿不愿的問題。
很少再有人愿意離開安全的屯堡,去往另一處地界。
因為這個遷移過程中的危機,已然變得極不可控。
李煜將信紙緩緩放下,指節(jié)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這般看來,都不用邊墻之尸南下。
僅僅一場夏汛的前奏,順義堡就有種風雨飄搖之態(tài),危若累卵之勢。
可局勢越急,恰恰越說明此地不可留。
為此,李煜不但不能回去主持局面,他反倒得加速撫遠之謀。
他即便回去,也改變不了事實定局。
于是,決心愈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