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外的人,為了求得那一點可憐的良心安寧,趕忙聽命丟進去兩把腰刀。
‘砰......’
刀刃砸進帳內泥地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就好似,有了這聊勝于無的武器,真能讓里面手腳被縛的人,護住自已周全?
大概吧。
面對這般施舍。
營帳內的人,或謝,或罵。
然而,無論是感謝還是咒罵,都改變不了任何既定的事實。
外面的人,始終死守將令。
出帳者,斬!
那兩把刀為數不多的作用,大概就是讓外面的人找到了一個推脫的借口。
當他們聽著里面嘈雜的哀求,在不知多久后,陸續(xù)轉變?yōu)閼K叫時。
心中也就有了推脫的理由。
如此便算仁至義盡,在外聽著他們慘死,也能勉強圖個心安。
......
有人在這一夜活了下來,這是毋庸置疑的。
只是,他們靠的絕非那兩把施舍般的兵刃。
而是,危難關頭的理智。
為了捆縛這三百潰卒,軍中耗費了難以計數的繩索。
甚至因此用上了原本用于扎營立寨之用的粗繩。
那等小臂粗細的堅韌麻繩,單憑血肉之軀的人力,根本沒有掙開的可能。
到了這個時候,每個人賭的,就是運氣了。
有人手上綁的是細繩,這就有了生機。
他們如校尉蔡福安一般,都可求助于旁人。
不論如何,蔡福安身為堂堂校尉,軍中總不至于短了他手上的一根細繩。
若真用粗麻繩把堂堂校尉綁成人肉粽子,那成何體統(tǒng)?
蔡福安扭動著身軀,粗糙的地面磨得他臉頰生疼,他死死盯著那兩把落在帳門附近的腰刀。
他費力轉頭,朝身后已經嚇得驚慌失措的兵卒大喊。
“喂,別叫了,老子是營中校尉!”
他脖頸青筋暴起,為了壓下帳中嘈雜,嗓子都幾乎喊破。
“來個人,把繩子給我咬開!”
“老子拿了刀,你們全都能活!要不然,都活不成!”
好在,他確實命不該絕。
“大人,小的來!”
一個尚存理智的兵卒艱難挪了過來,在黑暗中摸索著。
找個尚有理智的同伴,摸黑用牙齒咬,哪怕崩掉滿口牙,也要扯斷!
為了生存,這都是可以接受的代價。
只要帳內有一人掙脫雙手,搶在尸者復蘇之前,拿到那兩把刀中的任何一把。
這一帳的人,便有了活下去的可能!
他們是營兵,一月六七訓,一訓三日。
練騎術,學射藝,習陣戰(zhàn)。
這便是大順營兵,如今這座王朝存續(xù)的根基!
個人的膽氣或許各有差異,但他們的底子,都是足夠精練的兵勇。
就連蔡福安也一樣。
他雖有面對非人之物的怯懦,但內里,其實也擁有著合乎水平的武勇手段。
......
這就是疫。
病痛尚可治,唯疫觸不得。
三百潰卒,最后活了百八十個。
翌日清晨。
這支東路軍下至兵勇民壯,總算親眼見識到了,他們將要面對的,究竟是何等可怖之物。
大多數營帳中生還的潰卒,皆活于自救。
一兩具被捆縛結實的尸體。
哪怕它已經開始扭動嘶吼,眾人合力,也總有的是辦法去限制它的活動。
還有一些營帳,染疫者頗多,則在很早之前就結束了所有的慘嚎。
里面只剩下一種令人頭皮發(fā)麻的,窸窸窣窣的黏膩聲響。
最終,連那樣的聲音也消失了,一切都歸于死一般的平靜。
直到白日當頭,烈陽高懸。
“掀開帳幕!”
“弓弩手預備!”
那些戒備一夜的疲憊甲兵,早就退開了數十步。
現在,在隊率呵斥下,他們又不得不冒險近前,試圖揭開那層帳布遮蓋下的難言真相。
帳內的地面上,泥土被翻攪得一片狼藉,全是人體艱難挪動過的痕跡。
好似有人在生與死的夾縫之間,進行了一場堅持不懈的逃亡。
他逃,它追。
帳外是袍澤的屠刀,帳內是復生的尸鬼。
有過前車之鑒,竟是到死都不再敢奢求往帳外求活......
不幸的是,他逃到力竭之后,所需要面臨的,只能是其余七八具尸鬼堪稱無解的圍追堵截。
最終,白日之下留給生者的,便是這么一幅尸骸堆疊聚集,血肉零落的地獄繪卷。
“這……這到底是什么鬼東西?!”
“這些人到底是怎么了?”
唇臉不存,傷可露骨。
尸鬼那副被凄慘啃食的慘死樣貌,任誰看了也要心驚。
“吼——!”
終于得見天日,它們還不忘朝眾人兇惡嘶吼。
面對這般無可挽救的局面,帶隊的屯將臉色慘白如紙,顫抖著下達了唯一的命令。
“放箭——!”
......
待一處處營帳清理過去。
蕭瑟的晨風中,一簇簇火焰升騰而起,徒勞地舔舐著那些不再動彈的尸骸。
營帳,繩索,尸骸,甲胄......
所有可能沾染上這恐怖疫病的一切,都被驚懼到極點的士卒們投入火中,試圖焚燒殆盡。
沒人在乎什么珍貴與否。
直到這一刻,他們才終于明白。
原來,他們此次東征的對手,從來就不是那些有血有肉的生者。
而是如眼前這些東西一般,殺之不盡,死而復生的亡者。
流言,如瘟疫一般在軍中蔓延。
軍無后援,兵無士氣。
孫邵良知道,再不跑,就真的來不及了!
......
僅又一日,便有屯將來報。
“總兵大人!今日點卯,卑下有一伍逃卒兩人!”
“伍長已被卑職捉拿,還請大人示下!”
孫邵良低眉不語,久久無言。
營兵之中,這么快就有了逃兵的先例。
這在往常,都是很難想象的。
即使只是不起眼的東路偏師......
可他們也是整個大順朝都可稱一句‘上軍之師’的天下驍銳。
竟未戰(zhàn)先怯?
盡管不愿意承認,可這就是事實。
比起南下義州,顯然北跨鴨綠江,抵寬甸衛(wèi),要來的更近!更快!
人煙......也更少。
孫邵良不再猶豫,當城中最后一批糧秣轉入大營,他立刻下令。
“傳我將令!”
“糧秣甲兵合于一處!即刻拔營北上!”
“沿江征發(fā)所有船只,渡江!”
朔州,不敢留。
義州,不敢去。
歸路只能是闖江,去塞外的寬甸衛(wèi),他們沒得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