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義堡內(nèi)。
李順帶著趙鐘岳穿梭街巷之中,為他仔細講解。
“堡內(nèi)共計收容流民四十一戶,合計百余人?!?/p>
“其中有青壯男子之家,一戶出一丁,每日校場操練,約三十人。”
李順引著他來到糧庫旁的一處院落前。
院門緊閉,但能聽到里面?zhèn)鱽黼[約的交談聲與織機的嘎吱聲。
“另有十一戶,只余下老弱婦孺作伴,僥幸逃亡至今,便聚于此院織造做炊?!?/p>
孩童亦有。
能活到今日,全賴其家中男丁,半途舍身。
其中酸楚,不足為外人道也。
李煜除了勸嫁,也沒甚好插手的。
倒是其中半大孩童,他未嘗沒有留做家丁義子養(yǎng)著的心思。
“家主愛民,每日午時,她們負責在此院門外,開棚施粥,供其余流民家眷勉強果腹。”
這番安排,處處透著體恤與周全。
做官做到這份上,真是沒人能說李煜的不是。
可在趙鐘岳看來,這份仁德卻處處透著詭異。
趙鐘岳固然欽佩李煜仁德,卻又難免暗自猜度。
自他曉事以來,家中來往官商,算計人心是常態(tài),視人命如草芥者亦不在少數(shù)。
這種一視同仁的對待,未免......寬仁太甚。
往時災年,擇壯者為仆,幼者為奴,女子為婢,老弱自滅。
流民就是如此,去往一處又一處的城鎮(zhèn)粥棚討食,又在這途中依此消弭無蹤。
如此,方為歷年救災常態(tài)。
李順帶趙鐘岳來到校場旁,指著一處宅院道。
“入伍兵卒,在此另有營灶,米糧不缺?!?/p>
堡內(nèi)存糧依舊豐厚,足夠現(xiàn)下這不到六百口人,吃個四年五載。
是故,李煜對流民所行的招兵之法,為‘募兵賜粟’。
花糧買命,你情我愿。
當兵吃糧,吃糧當兵。
自古以來,不外如是。
“這餉糧,如今是按日發(fā)放。”
李順的語氣很耐心,解釋得也很詳盡。
“他們的家眷不比本地軍戶,毫無存糧傍身,日日有糧,他們才能安心賣命。”
“若在營灶用飯,兵卒只管吃喝,一日兩餐,配有腌菜鹽醬。”
“只是當日餉糧,便只記應發(fā)米一升,另一升則抵作口糧柴耗。”
“當然,這不算強制?!?/p>
“新卒若想回家與家人團聚,也可領走全額兩升米糧。”
畢竟只是在屯堡內(nèi)操訓值守,當下住所或許就在百步之內(nèi)。
校場每日供的簡單餐食,補充的體能,也不足以讓新卒整日操練值守。
所以他們總是有機會回家探探的,夜晚甚至還能申請回家住宿。
只是需要武備歸庫。
一人當兵,換這一兩升的米糧。
夠一戶流亡百姓剩下的至多兩三口人,都不至于挨餓。
有些心思活絡的,甚至還會選擇將餉糧攢下來,家眷寧愿忍著饑,依舊去吃堡內(nèi)熬煮的賑濟稀粥過活。
人心思定,就離不開存糧……
糧,就是活著的底氣。
攢糧就是百姓為了規(guī)避未來風險的下意識行為。
甚至有人會不厭其煩地從領回的米糧中,一粒粒篩選出那些顆粒飽滿、或可作種的稻麥。
最后用布小心翼翼地包好,視若珍寶。
對大部分人而言,這樣的日子,在經(jīng)歷了尸口逃生的噩夢之后,已是心滿意足。
他們對生活的期望,早已被無盡的死亡與絕望,壓縮到了最低。
活著。
僅此而已。
......
野外,林深。
毒蟲蛇蟻落在陰影處棲身。
毒菇毒草于朽木枯枝旁探頭。
這些都不稀奇。
更有甚者,一些野獸被尸鬼追逐,四處亂竄,令人防不勝防。
日夜不寧。
李煒的生存環(huán)境,就是在這樣的一片林子里。
這是他的庇身之所。
“真想回家……”
“吃娘烙的餅子?!?/p>
他靠著一棵粗糙的樹干,眼角黑沉,喃喃自語。
孤身一人,連睡個好覺都難。
就是這么個回家的念想,撐著他獨自一人,在林子里苦熬不休。
干糧與水囊,早已不知遺失在哪個亡命奔逃的日夜。
渴了,飲清晨的樹葉甘露。
餓了就采野果,口嚼嫩芽。
汁液苦澀,卻是他所必需的養(yǎng)分。
要不是他識得不少可食之物,怕是早就餓死或毒死了。
屯堡,畢竟也算是堵塞交通要地的軍事要塞。
沒了馬匹,他沒法子沖開上林堡外的游蕩群尸。
南歸的大道坦途,便走不通。
李煒只能是宛如孤魂野鬼,就這么一直逗留徘徊。
沿著官道一側(cè)的林子往南,一寸寸的摸索。
遇上單個尸鬼,就設陷誘殺。
遇上成群的,便只能屏住呼吸,悄然后退,再復而繞行。
有好幾次,李煒被逼到樹上,一困就是大半天。
腳下是嘶吼不休的怪物,那種命懸一線的恐懼,讓他夜不能安。
腳程自是極慢,他卻也無可奈何。
李煒不敢偏離官道太遠。
一旦在這密林中迷失了方向,那才是真正的歸家無望。
縱使他是鐵打的身子,也經(jīng)不起這般消磨。
李煒能感受得到。
孤獨正在啃噬著他的意志。
他的身子越發(fā)虛弱,腹中饑渴越發(fā)難熬。
這種虛弱,并非是提不動刀,走不了路的那種軟弱無力。
而是......一種生命力正從四肢百骸中被抽離的空洞感。
緩慢,卻不可抗拒。
似是要一點點將他吞噬。
相比起生理上的忍耐,心理上的乏力或許要更為致命。
李煒覺得,現(xiàn)在的一切都糟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