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令儀心下惆悵,手撫信紙,眼眸中透著股低落。
因為她早已看過了結局。
此去一行......
再不復還。
倒數(shù)第五日,中路軍自臺州齊出,北進明州。
劉世理治下新軍兩萬六千余。
豫章郡及會稽郡兩地,衛(wèi)所輔兵合計一萬五千余。
四萬大軍,齊力北上。
旌旗招展如林,隊伍在官道上綿延數(shù)十里,龍蛇起陸。
聲勢浩大,士氣高昂。
這些新軍兵卒,俱是關中子弟。
關中虎狼之師,自秦統(tǒng)天下以來,就以耐勞苦、聽號令著稱,天下論及紀律嚴明無出其右。
此行南下,新軍之中,不知有多少熱血男兒渴望獲立軍功。
用敵人的首級,換取自已的功名富貴。
斬甲一首者爵一級,可抵田產,可免糧稅!
這是根植于關中男兒骨血里的古老傳統(tǒng)。
首級記功。
盡管歷經多代,曾簡化為割耳,發(fā)牌等形式。
但當年,隨著太祖天下一統(tǒng),宇內靖平。
為了避免兵卒濫殺百姓,殺良冒功。
順太祖之后的幾代帝王,又將之改了回去,開了歷史倒車。
所謂懸首記功,更便于查驗其生前身份,于是開始重新推行于營兵禁軍之中。
甚至也影響到了邊軍。
筑京觀,也重新成為邊軍夸耀武功的一種方式。
‘今日,臣聞先鋒營回稟,哨騎北經一村,民眾俱狂!’
劉令儀的指尖微微一頓。
來了。
‘其人身軀傷殘破腹,雖赤手空拳,亦追擊不休?!?/p>
無論如何。
追擊朝廷官兵,就是明目張膽的叛逆。
先鋒營的官兵們非但不驚,反倒狂喜。
這哪里是亂民?
這分明是老天爺送上門的功勛!
‘鄉(xiāng)民冥頑不靈,追至營前尚不悔改,前鋒總兵無奈,下令萬箭齊發(fā)!’
與其說是無奈,倒不如說前鋒總兵官是與麾下兵卒一樣狂喜。
‘箭雨之下,亂民盡為所戮?!?/p>
‘已記斬首功?!?/p>
劉令儀閉上了眼,仿佛能聽見那日士兵們的歡呼。
誰能想到,兵卒的悍勇善戰(zhàn),反倒成了最大的弊端。
若先鋒營是衛(wèi)所兵,這次相遇,頃刻便被這些嗜血的狂人不計代價沖垮也不奇怪。
那么,劉世理就能提前警覺,大軍退守臺州,尚有一線生機。
可先鋒三千關中子弟......
他們聞戰(zhàn)而喜,守營與之酣戰(zhàn)。
三千甲兵擊百余亂民,最后僅傷數(shù)人,戰(zhàn)而勝之。
他們甲胄堅固,刀鋒銳利,箭矢充足。
那些鄉(xiāng)民猙獰的面目,在他們眼中,不過是移動的功勞簿。
營盤的陣腳,根本不曾動搖分毫。
亂民百余,僧多肉少。
以至于營外亂民盡數(shù)倒地之后,士卒們出營爭相斬首記功。
他們嘗到了甜頭。
不但對這些死狀可疑的亂民不恐懼,反倒更是躍躍欲試,期待更多的建功機會。
吳郡尸疫的真面目,就在這一片狂熱的‘告捷’中,向劉世理展露了它最不起眼,也最致命的一角。
第四日,大軍據(jù)守營盤,駐足不前。
‘臣以小觀大,深感不安,吳郡各州,或有不察之變故?!?/p>
‘許是倭人投毒,致使鄉(xiāng)民神智狂亂?!?/p>
‘亦或……是有妖人邪術,蠱惑無知小民?!?/p>
劉世理在信中如此寫道。
他想到了那些關于死士的傳聞,某些奇毒,能讓人悍不畏死,力大無窮。
又或是使人精神亢奮,無懼傷痛,皮膚漲紅,神智昏沉......
等等說不清道不明的邪異功效。
但這更大的可能性,其實只是對一些類似罌粟或毒菇一類的罕見致幻物,進行了一定的運用。
以往多見于死士。
無論如何。
民眾發(fā)狂,死態(tài)凄慘,這樁樁件件都透著股不祥的意味。
上百個鄉(xiāng)民,僅憑血肉之軀,就敢沖擊三千甲陣?
劉世理活了半輩子,聞所未聞。
這一日,先鋒營一名校尉以‘南下水土不服,突發(fā)惡疾’為由。
悄悄埋了幾個死于營亂的‘病死同袍’,除此以外,一切好似都無事發(fā)生。
北人南下,水土不服,一切聽起來都沒什么異常。
第三日。
劉世理不敢繼續(xù)拖沓。
身為三軍主帥,原定南下的北路軍孫文禮部,他也不能不管。
‘臣思慮再三,決定改道西北,直抵杭州府?!?/p>
‘不管倭人有何毒計,大軍當務之急,是與北路軍會師再言其他?!?/p>
‘屆時近十萬大軍匯聚一堂,任何鬼蜮伎倆,在煌煌天兵面前,都將灰飛煙滅!’
‘臣已下令,扎營取水,必要小心仔細,謹防倭人投毒?!?/p>
劉世理已經足夠小心謹慎,思慮周全。
在劉令儀看來,作為一軍主帥,他的布置合情合理,無可指摘。
只是,他面對的,早已不是常人所能想到的范疇。
第二日。
劉世理一如平常,把今日異況寫入信中。
‘據(jù)臣估算,先鋒營今日入夜之前,該是進抵山陰縣,杭州府不日在望?!?/p>
‘然......微臣今夜心有疑慮?!?/p>
‘不知為何,先鋒營已逾半個時辰未派人回報行蹤?!?/p>
‘臣已連夜加派斥候,沿途尋覓其蹤!’
行軍之時,一日三報是底線。
前鋒若有斬獲,更是要快馬加報。
音訊斷絕,往往只意味著一件事。
最壞的事。
......
劉令儀手中,已經只剩下了最后的薄薄一頁紙。
輕飄飄的紙張,在手中卻宛如千鈞之重。
這是劉世理,最后一日的記錄。
也可謂是絕筆所書。
‘......臣已探明原委?!?/p>
‘據(jù)幸存的先鋒營校尉泣血回報,山陰縣城早已是一座死城!’
‘先鋒營以為城中無備,長驅直入,欲取縣城為營?!?/p>
‘卻不想城中街巷,皆是游蕩的亡尸!先鋒營入縣之后,便遭到了圍攻!’
那泣血校尉于帥帳言罷,泄了心氣,癱倒在地再無聲息。
這校尉失血頗多,他能堅忍一夜而還,已然是難得可貴。
只是無人知曉,其尸變也只在頃刻。
不幸。
劉世理與營中數(shù)將,猝不及防,遭其驟然詐起抓咬......
‘有生人泣血者,便已染此邪疫?!?/p>
‘老臣不幸,為前鋒潰逃校尉,尸詐所傷?!?/p>
劉世理不傻,相反,能統(tǒng)兵數(shù)萬,他比絕大多數(shù)人都有能力。
是故,他從這先鋒營校尉的慘狀上,就能猜到真相。
信上的字跡,潦草而驚惶,力透紙背。
字跡紅黑,用的也不知是不是墨里夾雜了血?
‘那些東西,根本就不算‘人’了!’
‘先鋒營三千將士,已于昨日,遭山陰縣十萬‘民尸’圍噬殆盡!’
‘今日......’
‘今日......先鋒營的將士們,亦詐尸復歸?。?!’
斥候們冒著黑夜探查,起初非但沒能連夜帶回消息。
反而像是不斷被投出的誘餌。
提前將那‘山陰軍民’匯聚而成的尸群,引向了中軍大營!
這一日出現(xiàn)在劉世理面前的。
是身上貫穿了數(shù)桿‘順’字大纛的‘先鋒營將士’,以及它們之后數(shù)量更以萬計的‘亡尸’。
早起做炊,人聲鼎沸的中軍大營,已經不可避免的成為它們矚目的目標。
通過信紙,劉令儀也能體會一二,劉世理當時內心的震驚與惶恐。
這位百戰(zhàn)之將,在出師百日的關頭,才終于明白了自已面對的究竟是什么。
‘晚了!’
‘一切都晚了!
‘臣實不該率軍由南向北!臣悔不當初!悔之晚矣!’
此行一開始的目的就錯了。
他們需要做的根本不是平定倭亂。
而是尸亂!
僅一字之差,竟差之千里!
他帶領大軍,如今一頭扎進了吳郡這片早已失陷的人間煉獄。
北歸洛陽?
不可能了。
只因大軍根本就沖不過遍布尸鬼的吳郡疫區(qū)。
往南逃?
也晚了。
它們近在眼前!
‘臣率軍倉促守營,輔兵崩潰者眾。’
‘亡者之尸逾萬,便是無邊無際!’
‘營盤......只能稍作延緩......’
木壘營盤,面對這樣數(shù)量的尸潮,也只能是延緩大軍被沖潰的速度。
‘實乃天要亡我!’
‘臣......請陛下勿要再派兵南下!’
‘拋棄徐揚兩州,謹守關隘,方為上策!’
‘江南沿海以不可守,我大軍再難北歸,老臣惟愿陛下珍重......’
‘罪臣,劉世理絕筆覲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