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第一眼便看向了落款。
信紙的末尾,是三個頗為潦草不清的字跡。
力道之虛,仿佛失血過多的主人連握筆的力氣都已耗盡。
落款名,劉德璋。
撫遠(yuǎn)縣......
看到最后兩字,李煜的瞳孔微微一縮,不由喃喃出聲。
“縣丞?!”
此前趙瑯曾困惑的縣中官吏下落。
此刻,竟是被他無意中尋到了其中一人。
縣衙中的核心班子,其中真正有品級的官身并不多。
僅有三者......
縣令,及其麾下縣丞、縣尉。
一縣之地,最緊要的兩人,便是縣令與縣丞。
是故,大順百姓也稱之為‘大老爺’和‘二老爺’。
縣令總領(lǐng)全縣除軍務(wù)外的所有行政事宜,為七品文官。
而這八品的縣丞,是名副其實的二把手,在他手中進(jìn)一步將本縣的行政權(quán)力細(xì)分。
主管錢糧、賦稅、戶籍、文書等具體事務(wù)。
在某些時候,其權(quán)勢甚至不弱于縣令。
若是縣令一職恰巧空缺,也基本都是由本縣縣丞暫代所有事宜。
這便是‘假縣令’。
也就是暫代的意思。
至于不怎么起眼的縣尉......
各地打仗平亂,自有衛(wèi)所武官兼祧。
因此,只能管理衙役的縣尉,只是小小的九品。
負(fù)責(zé)治安、緝捕、監(jiān)獄管理,維系地方治安。
還遠(yuǎn)到不了能被稱呼為‘三老爺’的地步。
李煜心中感嘆。
還真是世事無常。
撫遠(yuǎn)縣的二把手,竟悄無聲息地自盡在這荒野官驛,令人唏噓。
讓人實在不知該說些什么好。
他的目光看向信上所寫內(nèi)容......
‘吾本布衣,為太祖第七子,遼王一脈,第八世孫?!?/p>
‘在下得先皇恩賞宗親,方得以落魄布衣之姿,保舉一縣之丞......’
‘先皇圣恩福澤,下臣不勝感激涕零?!?/p>
開篇,仍是那股子充斥著文人氣的筆法。
平平無奇。
劉德璋只是揭露了他作為大順太祖皇帝,膝下第七子,遼王一脈的落魄宗親身份。
其余的,沒什么有用的訊息。
劉德璋的宗親身份并不稀奇。
天下姓劉的,現(xiàn)在多的是能和皇室拉上關(guān)系的平民百姓。
出現(xiàn)這種情況。
主要歸因于那些針對大順宗親,間斷持續(xù)了上百年的‘推恩令’。
一個經(jīng)久不衰的陽謀。
低端的天下大赦,是簡單粗暴的赦免罪囚。
高層次的天下大靖。
則是間歇性地提拔施恩于底層宗親,將其安插進(jìn)各地基層官僚體系。
這才算更具實際意義的天下歸心!
這從某種程度上,也導(dǎo)致了大順一朝,基層候補官員人數(shù)的充裕。
......
建國之初,王爵多有封地。
到了當(dāng)下這一代女帝,這種實封王爵,早已經(jīng)被分化的沒了蹤跡。
只剩下各處王府所在城邑的象征性封地。
這已是中央朝廷為防宗親鋌而走險,留下的最后保障。
它確保了封王嫡系子孫,即便落魄,也始終有一只‘鐵飯碗’,不至于淪為真正的無產(chǎn)者。
大順朝一連幾代皇帝的努力,成功把宗親們忽悠的找不著北。
以至于等那些封王們反應(yīng)過來。
他們的庶子分脈,泛濫成災(zāi),早就止不住了。
這些落魄宗親。
混得好的,能出將入相。
混得不好的,子孫后代去當(dāng)乞丐也毫不奇怪。
這種現(xiàn)狀,使得大順王朝宗親的上下限都極為極端。
然而,有一點是確定的。
作為受領(lǐng)皇權(quán)恩惠的實際受益人。
這些不起眼的劉氏宗親,往往是官場中,對大順皇室支持立場更堅定的擁躉。
劉德璋自稱‘布衣’,那他的父祖,以前顯然就混的不怎么樣。
但他看樣子又讀得起書,家境貧寒倒是也不至于。
被征召舉官之前,劉德章的家世更可能是偏向于商戶一類的富裕平民。
李煜現(xiàn)在對這位縣丞在信中的各種忠心勠力,長嘆短噓,不再感到意外。
天下崩壞,最心痛的一批人,就數(shù)他們這些受惠宗親了。
反倒是李氏武官,平日大都不怎么關(guān)心幽州以外的局勢。
這些劉氏宗親,本來躺平就能幸福美滿。
如今,反倒是看不到希望......
這種極端的落差,并非人人都能承受住的。
劉德章的自盡,固然是他身陷官驛、受困囹圄的絕望體現(xiàn)。
其性情或許剛烈,但更深層地,還是其對局勢發(fā)展的徹底悲觀。
他選擇割腕這種慢性且痛苦的方式了結(jié)自已。
與其說是求死,不如說是對眼前絕境的無聲控訴,以及對未來苦難的提前逃避。
信紙至此,血跡暈染成片,模糊不清。
李煜目光細(xì)致,憑借著殘存的筆跡和字形,艱難地辨認(rèn)出了后續(xù)的內(nèi)容。
字里行間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沉重。
‘下官巡視春耕之末,有民連夜奔逃至官驛求告?!?/p>
‘言賊人生啖鄉(xiāng)親四鄰,肆無忌憚,死傷者眾,求驛卒援手?!?/p>
‘事態(tài)緊急,下官不敢怠慢,立刻令人點起火把,于門外照亮?!?/p>
‘終得見其真面目……’
“下官大聲厲喝!其人乃亡......”
......
信中描述。
劉德璋怎么也想不到的是。
這摸黑來官驛求助的漢子,就那么直挺挺地站在火光里。
在火光照映下,瞧著卻和死人沒什么兩樣。
他的臉色慘白如紙,沒有一絲血色。
最詭異的是他的眼睛。
那雙本該屬于活人的眸子里,空洞無神,卻淌出兩行鮮紅的血淚。
血淚順著他的臉頰滑落,浸透了脖頸的衣衫。
早已染紅了一片。
火光搖曳,映照在他嘴角,竟泛著一抹死人才有的青灰色。
劉德璋當(dāng)場驚駭大喝。
“汝尚生否?!”
“人耶?!鬼耶?!”
還口稱什么賊人襲村。
這漢子分明連半點人的模樣都沒有!
村漢卻木訥得很,稍作解釋,便只是一個勁兒重復(fù)他所求援救。
“大人玩笑了,小人能言能語,自是活人?!?/p>
“求大人,請速速援救我等家小......”
村漢似乎無法理解這些人的驚恐。
劉德璋的聲音都在顫抖,指著那人身后。
他強忍驚懼,厲聲打斷。
“那你身后拖著的是什么?!”
“活人豈能拖著自已的腸子奔走,卻恍若未覺!”
村漢愣住了。
他緩緩低下頭,看向自已的腹部。
一道猙獰的豁口撕裂了衣衫,花白腥臭的腸子早就從中流出。
腹中腸胃,竟是被他拖行了一路......而不自知。
宛如一條長尾,甩之不脫。
難怪......
逃命的半道上,漢子漸漸覺著越跑越是輕快。
原來那不是錯覺,是真的!
他后知后覺,喃喃自語。
“腸子……我的……所以……”
他的眼神不再是空洞,而是一種茫然的恐懼。
“我該是死了的?”
周遭的仆役、驛卒早已嚇得魂不附體,握著腰刀棍棒,卻無一人敢上前。
村漢繼而大悲,口中帶上悲戚之意,復(fù)又恍然大悟。
“對!”
“我是該死了的!”
話音落下的瞬間,他便‘噗通’一聲直挺挺栽倒在地,再無聲息。
......
看到此處,李煜只覺一股寒意從脊背直沖頭頂。
握著信紙的手指下意識地收緊,單薄的紙張被他捏得發(fā)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