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所言,每一句都隱隱透著將門李氏的底蘊。
一介百戶,知曉這些,已是匪夷所思。
趙瑯,深吸了一口氣,強行將腦中的轟鳴與恐慌壓下。
天塌了,有高個子頂著。
可衛(wèi)城駐軍已經(jīng)歿了個七七八八。
如今,他趙家都能算得上是這撫遠縣的‘高個子’!
哀嘆無用,恐懼更不能當飯吃。
他渾濁的雙眼掃過屋內(nèi)眾人,將每個人的神情盡收眼底。
自家小兒......不提也罷。
他這個兒子,從小被養(yǎng)在深宅大院,性子軟和得能被表妹從小欺負到大,雖證明品性不壞,卻也少了份剛烈果決。
平日里對趙家這小門小戶,也是件好事。
可真到了當下這般天塌地陷的時刻,還得是趙瑯出面來拿主意。
終究還只是個未歷風霜的小子。
眼下,趙鐘岳只是雙臂仍在止不住地打顫,面無人色,沒有當場癱軟下去,已算對得起趙家的門楣了。
班頭趙懷謙,他的反應(yīng)就真實許多。
那雙瞪大的眼睛死死盯在李煜身上,心下所思必然是頗多的。
趙懷謙腦子里早已翻江倒海。
此時此刻,還管他有沒有朝廷援軍作甚?
眼前,就是現(xiàn)成的援軍!
尸亂以來,他這小小班頭,每一步都如履薄冰,走在鋼絲上討活。
先是投靠趙府,他自認這步棋走對了,至少讓他和手下兄弟們有了一處安身立命之所。
現(xiàn)在......
他們似乎,又該做一次事關(guān)生死存亡的選擇了?
一旁的李云舒,貝齒輕咬著粉嫩的薄唇,指尖早已將裙服攥出了深深的褶皺。
她終是忍不住,問出了此刻心里最深的擔憂。
“煜哥兒,我爹,他知道這消息嗎?”
她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在驟聞兄長噩耗的瞬間,她第一個想到的,便是遠在沙嶺堡的父親,李銘。
那個傾注了十多年心血悉心培養(yǎng)的繼承人,如今生死不知。
這等打擊,對父親而言該是何等沉重。
身為女兒,父親與兄長待她向來疼愛有加,為他們擔憂,是情理之中。
可問題不過剛一出口,李云舒的腦中卻如閃過一道電光,瞬間想通了其中關(guān)竅。
她抬起頭,那雙本是柔婉可人的眸子里,此刻只剩下一種令人心碎的澄澈。
“......煜哥,我爹他知道,對嗎?”
“我爹......他沒事吧?”
沙嶺李氏親衛(wèi)跟隨李煜一路而來。
這背后意味著什么?
沒有現(xiàn)任沙嶺堡百戶李銘的準許,李煜又怎么能號令她家的家丁親衛(wèi)?
父親李銘同為李氏百戶武官,必然是知情的。
面對李云舒柔婉可憐,甚至透著些哀求的雙眸,李煜不由心軟。
他斟酌著用詞,“云舒,銘叔沒事,只是......”
“他許是思及你們兄妹皆無音訊,心力交瘁,前些時日病了一場?!?/p>
“也正因如此,我才得銘叔以重任相托,前來撫遠縣尋你?!?/p>
李煜不好再往下細說。
若是言明,族叔李銘受此打擊,一夜之間鬢發(fā)皆白,形銷骨立,仿佛蒼老了二十歲。
屆時,不知眼前心頭哀苦的族妹又會作何感想?
他們?nèi)栽陔U地,有些事情,還是得等她親自回去瞧瞧才好知曉。
此時此刻,他要做的,只是讓族妹和她的母族認清現(xiàn)實。
準備好接受他即將拋出的提議。
待李煜三兩句安撫了李云舒。
一旁已經(jīng)徹底接受了現(xiàn)實的趙瑯,緩緩坐正了身子。
他整了整衣冠,仿佛要將方才的失態(tài)全都撫平,用一種無比鄭重的語氣,言辭懇切地問道。
“李大人,老夫厚顏,可否借著舒兒的面子,稱您一句賢侄?”
見李煜微微頷首,趙瑯緊繃的心弦才稍稍松了口氣。
能拉上關(guān)系,便有得談。
“賢侄,不管怎么說,咱們也算得上是遠親?!?/p>
“既然遼東局勢如此糜爛,敢請賢侄為我趙氏闔府上下,指條明路可好?”
趙瑯雖家大業(yè)大,可他也想通透了。
日后有沒有朝廷的援軍,跟他們眼下如何求活,有沖突嗎?
沒有。
遠水解不了近渴。
而最近的一條活路,這不就端坐在眼前嗎?
一切的一切,所有的希望,都集中在了這位冒險入城的李煜,以及他身后那支官兵甲士的身上。
李煜輕抿了一口微涼的茶水,茶盞落在桌上,發(fā)出一聲輕響。
在這寂靜的廳堂內(nèi),顯得格外清晰。
他淡然答道。
“這就要看趙老爺,舍不舍得?”
趙瑯見有戲,眼中精光一閃,趕忙追問。
“賢侄,敢問何為舍得?”
“若不舍得,又是如何?”
李煜見時機已然成熟,便不再繞彎子,索性將一切都攤開來說。
“若趙老爺舍得,自是輕裝簡行,我?guī)г剖媾c你一家老小即刻速速離城?!?/p>
人帶多了,也是累贅。
就算是加上趙府家仆一齊護衛(wèi),也護不住全府上下那么許多人穿行街巷。
但凡有一人中途被襲,發(fā)出慘叫。
李煜等人在南坊所遭受的那種,被尸鬼浪潮圍困沖擊的前車之鑒,都還歷歷在目。
不過,如果趙瑯真能狠下心來拋家舍業(yè),他倒也樂得輕松,護著族妹和她的母族家小,盡快撤出這座死城。
只是,此舉的隱患也是極大。
首當其沖的,便是那些被拋棄的趙府家仆們,能否接受這個結(jié)果?
家生子們,也不是從石頭里蹦出來的。
他們同樣有父母妻兒,有自已的家小。
這等棄人離心的絕路,一旦走出,便再無回頭之日。
即便是最好的結(jié)果,趙家安然逃脫……
日后,也徹底失了重振旗鼓的底氣。
他們這一家老小,只能淪為李氏武官的附庸。
從此寄人籬下,仰人鼻息。
若是最壞的結(jié)果……
說不得趙府家仆和外來的官兵,雙方還要在趙府之內(nèi),先火拼一場!
人心,恐怕經(jīng)不起這般考驗。
趙瑯想也不想,就否了這下策。
那旁邊的班頭趙懷謙,此刻瞳孔因恐懼而緊縮,眼神死死地在趙瑯與李煜之間來回掃動,背心一片冰涼,似是發(fā)起了冷汗。
若是家主答應(yīng)了,他可能就是現(xiàn)場唯一一個需要被滅口保密的‘外人’。
他看似在盯著趙瑯與李煜,余光卻已不受控制地瞥向了廳門的方向。
“賢侄,那若不舍呢?”
聽聞家主此言,趙懷謙緊繃的身體才稍稍一松。
李煜也不惱,臉上甚至露出了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他將茶盞放回桌上,這才開口道。
“趙老爺,若您不舍,自是要竭力求活?!?/p>
“……怎么個求法?”
趙瑯有些不解。
他趙府上下,又有哪一天不是在竭盡全力地求活?
只是在李煜看來,趙府緊守宅邸,自掃門前雪的做法,還是有些短淺。
當然,他也理解。
趙府上下限于商籍,他們往往也求不了更多。
“自然是要趁此時局尚可挽回之時,聯(lián)絡(luò)坊內(nèi)各戶,串聯(lián)共防?!?/p>
“仿軍中結(jié)硬寨、打呆仗的法子,以趙府為核心,步步為營,先將衙前坊清出,化作一塊鐵桶般的安身之地。”
“如此,趙府上下,自然就進退自如?!?/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