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承志四人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切,看著那曾經(jīng)讓他們束手無策、日夜不寧的夢魘,就這么被輕而易舉地“清理”掉了。
這倒是個不費力的好手段!
張承志的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試圖咽下口中苦澀的皮革味兒。
他心底涌起一陣荒謬的悔恨。
當(dāng)初,若是他們也能機靈果斷些,他那些忠心耿耿的親衛(wèi)好手,是不是就不用白白折損那么多了?
就在這時,李貴也是蓋回塞子。
這法子引尸勝在安靜,但不好精準(zhǔn)把控引來的數(shù)量,并不適合頻繁使用。
隨著血腥味的消失,周遭再次恢復(fù)了令人心悸的死寂。
李煜這才一抖韁繩,縱馬向前。
他的坐騎不疾不徐,最終穩(wěn)穩(wěn)停在護城溝旁。
他抬頭,目光如炬,直視箭塔。
“塔上的人聽著!”
“我乃順義堡李煜,特地前來撫遠辦事!”
他的聲音清晰而洪亮,再襯上這幾騎人馬片刻前的沉著淡然,在塔上四人眼中頗具一番威勢。
“塔下的路已經(jīng)清空?!?/p>
“爾等,可敢下來為我等墜下繩索?”
張承志聞言,心中欣喜,他唯獨最怕的,就是城外這支人馬下一刻會毫不猶豫地扭頭就走。
其他的,都好商量!
這時候,還有什么比跟著一群精悍甲士一道兒,更讓人安心的嗎?
他又低頭掃了一眼空蕩蕩的城墻,確認(rèn)那噩夢真的已經(jīng)遠去。
他用盡全身力氣,朝著城下嘶喊了回去,聲音因為激動而扭曲嘶啞。
“敢!”
“有何......咳咳......不敢!”
“大人稍待!咳......我等這便下去!”
說罷,他不再猶豫,轉(zhuǎn)身提刀,領(lǐng)頭大步朝著箭塔的登梯口走去。
雖然塔下現(xiàn)在沒了尸鬼。
可斷糧斷水,那種被逼入絕境的決心仍在。
只是這一次,不再是為了赴死,而是為了……求活!
......
野外有野外的艱險,可城中有城中的苦難。
自從那一夜宛如兵亂屠殺的暴動過后。
撫遠縣里的住戶,次日上街,發(fā)現(xiàn)城內(nèi)的世道全然是變了天。
各處坊市之災(zāi),尤其以南坊為最。
緊挨著南城門的南坊,當(dāng)夜變成了那些集市攤販們進城后,臨時歇腳的落腳點。
他們有錢的就住進客棧,沒錢的只能投靠親朋。
一些實在是沒有親朋的,干脆就窩在隱蔽的小巷角落,只求能躲開宵禁巡夜的衙役就成。
所以除去那些平亂歸家的衛(wèi)所軍戶,撫遠縣內(nèi)首批尸疫爆發(fā)最集中的地方,就是這里了。
可盡管如此,剩余的活人也正在努力摸索著當(dāng)下的活法兒。
......
撫遠縣,南坊。
一處不起眼的一進小院里,主屋門窗緊閉。
屋里空蕩蕩的,所有能用的東西,都挪出去堵院門去了。
隱約的壓抑啜泣聲,從門縫中滲出。
一個漢子失神崩潰的跪在地上。
他叫王二,一個再普通不過的衛(wèi)所軍戶子弟。
沒功名,沒官身,甚至連婆娘都沒討上一個。
前半生清苦,唯一的念想,就是這個齊整的家。
可如今,家已經(jīng)不整了。
“娘,孩兒不孝......”
“孩兒沒敢跟您說,爹和大哥都已經(jīng)沒了!”
話一出口,王二心知說錯了話,又猛地?fù)u頭改口。
不能說!
有些事,又何必讓家中瞎了眼的老娘,與他一道憂心呢?
“不……不是沒了!”
他像是要說服自已一般,嘶啞著改口。
“他們是瘋了!娘!他們......它們都變成瘋子了!”
榻上,雙目失明的老婦人身體一顫。
老婦人雖已看不見,聽覺卻愈發(fā)敏銳。
難怪,這兩日,再沒聽到老頭子熟悉的咳嗽聲。
今日,也沒聽見大兒子憨厚的應(yīng)答聲。
她能聽出二兒子聲音里那股天塌地陷般的顫抖。
更能聽見……那扇被堵死的院門外,正傳來一陣陣令人牙酸的、指甲刮過木板的“沙沙”聲。
她只是不懂,這個家到底遇到了什么?
瘋了?
她的老漢和大兒,又怎么突然就瘋了?
說瘋就瘋了?
在她黑暗的世界里,最可怕的,永遠是饑餓。
“是……餓瘋了的災(zāi)民逼的嗎?”
老婦人顫聲強自鎮(zhèn)定。
饑餓能讓人失去人性,能讓人易子而食。
兒子口中的瘋子,是犯病嗎?還是別的什么?
“那幾天動靜那么亂,他們……是不是進城搶糧食來了?”
“小兒,那你有沒有去報官?”
“大夫怎么說?還能治嗎?”
一聲聲追問,像針一樣扎在王二心上。
他抬起頭,眼角掛著淚痕,看著自已瞎了眼的娘親。
他慘然一笑,搖了搖頭。
他娘看不見。
他娘什么都不知道。
真好。
就讓她,最好永遠都不知道。
他就剩這么一個娘了。
王二遲疑了許久,才想出一個不那么駭人的解釋。
“不是,娘?!?/p>
“他們……它們只是想把我們,也變成它們那樣的瘋子?!?/p>
老婦人竟松了口氣。
她摸索著下了榻,聞聲尋摸著,終于用自已蒼老而褶皺的雙手,攏著二兒的手安慰。
“活著就好,活著就好……”
“只要人還在,就總有希望能治好的一天?!?/p>
王二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迎合道:“是,娘說的是?!?/p>
他的目光,落在了屋門口的地上。
那里,擺著一個葫蘆。
大哥今早冒死從外面送回來的。
一葫蘆水。
家里的水缸,已經(jīng)空了。
如今在這城里,取水已然是成了要命的活計。
家中水缸用盡之后。
幾天前,是爹。
他摸著夜色,帶上家里所有的陶罐出去,再也沒回來。
然后,是大哥。
他帶了葫蘆出去,只回來了……半個。
王二也說不清,大哥是怎么爬回來的。
反正,他把這能活命的一葫蘆水給扔進來了。
大哥剩下的那半截身子,此時此刻,就在院門外。
用指甲,一下,一下地?fù)现T。
兩條命。
就換來這幾口水?
這個念頭,如同最鋒利的尖刀,一度刺穿了王二所有的堅強,將他的精神徹底碾碎。
這正是最令王二感到崩潰的荒誕現(xiàn)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