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的目光死死釘在地上那根木樁的影子上。
日影一寸寸挪移,縮短。
直到那片陰影蜷縮至最短,幾乎與木樁本身融為一體,李煜才緩緩抬頭,瞇眼望向那輪懸于天穹正中的烈日。
陽光刺目,已然是一日最盛的頂峰。
他滿意地點了點頭。
是時候了。
李煜轉身,揮手召來一名甲士,他下令道,“李川,傳令下去,所有人回營!”
“再過兩刻鐘,所有人稍作歇息之后,便準備拼命吧!”
“喏!卑職這就去傳!”
“大人有令!”
“所有人收隊回營——!”
“歇息兩刻鐘——!”
命令聲在頗為燥熱的空氣中傳開,那些在坡地上揮汗如雨的屯卒們,像是聽到了天籟之音,瞬間松了勁。
他們一個個大汗淋漓,喘著粗氣,機械地扛起鏟鍬,腳步虛浮地走向車陣。
那里,是附近唯一的陰涼地。
至于周遭那些零散的樹木,早就在他們手中,變成了一根根削尖的木刺。
這時,李義第一個快步走了回來。
他找上李煜,身子前屈,抱拳低聲道,“家主,卑職盯了那五人半日,并無任何不妥?!?/p>
“他們神智清晰,言語對答如常,面色也與旁人無異?!?/p>
李義頓了頓,補充道,“想來……暫時是無礙的?!?/p>
為了方便觀察,他今天特意讓那五人聚在一起干活。
到了臨近午時的時候,不少屯卒已經(jīng)忍耐不住,干脆把上衣褪到了腰間解熱,坦胸露乳。
這倒是方便了李義,能將他們身上最細微的變化都盡收眼底。
李煜頷首,這個消息,比他預想的要好。
雖然昨日飲水的駑馬至今安然無恙,但人畜有別,終究不能一概而論。
這五個人的狀況,才是決定此行接下來是否還能繼續(xù)的關鍵。
如今過去了九個多時辰,他們依舊毫無異狀,這水源的安全性,似乎又高了幾分。
可這還不夠。
李煜的目光越過李義,掃向那些倚著偏廂車,大口喘氣納涼的屯卒。
幾乎每個人的嘴唇都已干裂起皮,眼神渙散。
他們無力地將早已空癟的水囊倒懸在嘴巴上方,徒勞地張著嘴,希望能等到最后一滴水的滑落,來緩解喉嚨里火燒般的干渴。
李煜能清晰地感受到,一股無形的怨氣正在人群中彌漫。
干了半天重活,卻滴水不沾。
這種強人所難的命令,讓許多屯卒的臉上都掛著煩悶與不忿。
他們不敢公然抱怨,只是因為旁邊還站著按刀而立的甲士。
但那一道道不受控制的,投向營地中央水桶的目光,充滿了毫不掩飾的渴望。
吃飯喝水,天經(jīng)地義。
是繼續(xù)等待,直到軍心浮動徹底崩毀,還是讓他們飲水賭命?
李煜的心中,瞬間有了決斷。
戰(zhàn)斗就在今日,哪怕飲下的是鴆毒,也必須讓這些屯卒撐過廝殺。
瞬息之間,李煜心中思緒輾轉,但面上卻是不顯。
下定決心之后,他便對李義平靜道,“軍戶們已經(jīng)斷水太久,營中有水卻不得飲,人心浮動,渴水如命,你都看到了?!?/p>
李義回頭掃了一眼,那些屯卒的樣子讓他心頭一緊,不自覺地點了點頭。
“家主所言極是,若非我等甲士盯著,只怕他們早已沖上去哄搶水桶了?!?/p>
這情況,他看得比誰都清楚。
說完,李義下意識地舔了舔自已同樣干裂的嘴唇。
何止是屯卒,他們這些披甲戒備的甲士,同樣口干舌燥。
就連李煜自已,又何嘗不渴?
僅剩的那些干凈水源,已經(jīng)全部優(yōu)先供給了戰(zhàn)馬。
那些畜生,是稍后哨騎引誘尸鬼時保命的底牌,此刻,比人命更金貴!
李煜抬手,指向不遠處被人看守著的水桶,聲音沉凝如鐵。
“既然如此,就把那些水給他們喝吧?!?/p>
李義聞言面色劇變,失聲道,“家主!可是……”
他瞬間意識到自已聲音太高,又趕忙壓低,但那未說出口的擔憂,已寫滿臉上。
“沒有可是?!?/p>
李煜打斷了他,聲音里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
“若是再不給他們水喝,待會兒哨騎引來尸群,他們會第一個潰散?!?/p>
對于這些軍戶的斗志,李煜從未抱有任何不切實際的期望。
沒有督戰(zhàn)隊在后,危險降臨的第一時間,他們的本能反應絕對是逃。
他們只會把活命的希望,寄托在逃命的速度之上。
或許跑不過尸鬼,但他們堅信,自已一定能跑得過身邊的同伴。
一旦發(fā)生營嘯般的集體潰逃,便是督戰(zhàn)隊也攔不住。
不等李義再勸,李煜的聲音壓得更低,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來。
“不必擔心,你只需要給我死死盯住昨日飲水的那五人?!?/p>
“我們,便還有機會?!?/p>
“若實在事不可為……”
李煜緩緩抬起左手,食指在自已脖頸前,輕輕一劃。
“今夜,趁他們還是活人的時候……將他們,一個不留,全部斬殺!”
李義聞言渾身一震,瞳孔驟縮。
那冰冷的殺意仿佛刺入了他的骨髓,讓他瞬間從酷熱中驚醒,遍體生寒。
最終,所有的震驚都化為一片決然。
他垂下眼簾,同樣壓著聲音,一字一頓地應道,“喏!”
“家主放心,有我盯著,那五人,絕計生不出半點亂子!”
這話語中的狠戾,分毫不讓。
李煜輕輕拍了拍他的臂膀,二人相視,再無一言。
慈不掌兵。
李義再次抱拳,躬身一禮,便默默轉身走開。
他有絕對的自信,只要那五人在他視線之內(nèi),一旦出現(xiàn)泣血尸化的征兆,他能搶在所有人反應過來之前,將五顆人頭盡數(shù)斬落。
畢竟,尸化前泣血這一特征,著實顯眼。
......
李煜立在原地,感受著胸中的殺意緩緩平復。
他并非天性嗜殺,這只是一個身處險境的武官,所能做出的理性抉擇。
直到心緒徹底安定,他才轉身,走向營地外側的防御工事。
剛一走近,滿身塵土的李松便迎了上來。
“大人請看!”
他指著那條新挖的壕溝,臉上帶著一絲自豪,“卑職讓他們挖掘時,將土石全部堆于內(nèi)側,如此,便在壕溝旁平添了一道三尺高的土垛!”
李煜順著他的指引看去。
一條十丈長,一丈寬的壕溝橫在眼前,如此寬度,常人絕難一步跨越。
壕溝深處有一丈,淺處也有四尺,再配上內(nèi)側壘砌的三尺土堆,便形成了一道近乎七尺高的臨時墻壘。
墻壘的土壁上,還插滿了削尖的木刺,足可讓尸鬼穿腸破肚。
“不錯?!?/p>
李煜頷首,毫不吝嗇自已的夸贊,“如此,已堪一用。”
“屆時,便令屯卒倚此土壘列陣,足可一戰(zhàn)!”
話音剛落,李松猛地單膝跪地,抱拳請命。
“大人,卑職請命,愿為前驅(qū),去引誘西嶺村尸群!”
李煜低頭看著這個典型的北地漢子。
李松的皮膚透著股被風沙磨礪出的干糙,手掌寬大,指節(jié)上布滿了刀繭、槍繭、弓繭。
這雙手,證明了他的武藝是何等刻苦,遠近兵刃皆是精通。
此人,足可為軍中骨干。
李煜思慮片刻,伸手將他扶起,沉聲道,“好!此事便托付于你?!?/p>
“我再派李貴與你隨行,務必小心!”
“喏!”
李煜向一旁甲士道,“去喚李貴過來?!?/p>
不多時,李貴匆匆跑來,他左肩的甲胄系帶還散在外面,胸甲也有些歪斜。
顯然,方才他正在卸甲納涼,聽聞傳喚,倉促披掛,甚至來不及打理。
李煜見此,不僅沒有苛責,反而上前,親手幫李貴拉正胸甲,系緊了綁繩。
這個細微的舉動,讓李貴有些受寵若驚。
“你最熟悉半坡挖出的那些蹄坑?!?/p>
李煜拍了拍他的小臂,溫聲道,“待會兒歇息好了,就由你跟著李松去誘敵?!?/p>
“回返之時,務必看清腳下,莫要自陷已坑。”
“切記,若事不可為,以性命為先,不可強求?!?/p>
李貴挺直胸膛,抱拳揖禮,指著地上的一根繩索,眼中滿是自信。
“家主,卑職必不辱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