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靜靜地聽著,沒有插話。
原來,自已的父親與這位銘叔,還有那個八成已經(jīng)死于尸口的周千戶之間,竟有如此多的陳年恩怨。
如此想來,自已奪了那姓周的糧倉,反倒像是冥冥中為父輩出了一口惡氣。
這個念頭一生出來,他心底最后那點因為巧取豪奪而生的芥蒂,也隨之煙消云散。
“咳……咳咳……”
李銘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了李煜的思緒。
那點病態(tài)的潮紅從族叔的臉上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難得的冷靜。
“賢侄,糧食是好東西,是這亂世里唯一的硬通貨?!?/p>
亂世屯糧積兵,才是自處之道。
“你能先所有人一步想到,是你的本事。”
懷著些許利用過后的愧疚,他一語道破了李煜從未留意的隱患,“可高石堡的庫糧被你握在手里,也不是全然沒有弊端?!?/p>
“你從高石堡運走糧食,真能不留首尾嗎?”
李煜眉頭微皺,無奈地?fù)u了搖頭。
這不可能。
除非高石衛(wèi)幸存的其余百戶都是傻子,忘了自已曾上繳過的這批秋糧。
否則,只要他們的斥候摸到高石堡,就必然能發(fā)現(xiàn)大隊人馬活動的蹤跡。
“官道上的車轍印、馬蹄痕,對軍中斥候來說,這些都再明顯不過?!?/p>
官道上那幾十里被重載馬車壓出的深深轍印,在軍中斥候眼里,就如同黑夜里的火把一樣醒目。
如今野外危險,他不可能派人去一寸寸抹掉幾十里官道上,被滿載的馬車壓出的深深轍印。
“等消息走漏,或許要不了一年半載,等有人的糧食見了底......”
“屆時,你的順義堡,就是一塊人人垂涎,誰都想上來撕咬一口的肥肉!”
“所以,得有人幫你?!?/p>
李煜沒有反駁。
他確實是占了距離的先機(jī),早了所有人一步。
但他這位族叔,顯然還沉浸在過去的經(jīng)驗里,忽略了這世道最大的變數(shù)......尸鬼。
恐怕,這位臥榻休養(yǎng)的族叔,還沒能親自和尸鬼有太多的接觸。
他出言反駁,“銘叔,你多慮了。”
“侄兒據(jù)守堡墻,足可以逸待勞?!?/p>
據(jù)守屯堡,軍戶們可太熟了。
守堡不比進(jìn)攻,就連一名健婦,都能在城墻上發(fā)揮出不下于正丁屯卒的作用。
順義堡內(nèi)上百戶人家,四五百名軍戶男女,真要有人想硬拿下來,怎么說他們的兵力,也得是堡中男子數(shù)量的四五倍,甚至十倍以上。
“若要奪糧,少說也得四五百兵丁?!?/p>
李煜向族叔分析著他的見解。
“如今這世道,他們?nèi)ツ膬壕奂奈灏俦???/p>
沒有四五個完整百戶堡的聯(lián)合,恐怕是湊不出那么多人。
而尸疫之下,高石衛(wèi)千戶所原本下轄的十幾個百戶衛(wèi)所,也不知能完完整整的保全下來幾個。
“就算他們真能合兵一處,這荒野中散布的數(shù)不盡的尸鬼,也會讓來人不攻自破。”
大隊人馬行進(jìn),人吃馬嚼,安營扎寨,哪一項都是聲勢浩大。
這年頭,一支軍隊在官道上拉開隊列行軍,勢必會引來不少周遭林野的尸鬼聚集。
一旦行軍距離延長,比如超出上百里地。
那些士氣本就不高的軍戶屯卒,只要稍有疏忽,缺乏甲胄防護(hù)的他們一旦被尸鬼沖散,霎時就能演變成兵敗如山倒的局面。
“不用我動手,光是半途的尸鬼就能讓他們束手束腳?!?/p>
至于家丁精兵?
如果來人全部只帶親衛(wèi)精兵行軍,自然是能夠無懼尸鬼的騷擾。
可是......
他輕笑一聲,“我更不信,哪個武官舍得把自已的披甲親衛(wèi),拿來填我堡外的護(hù)城河?!?/p>
李煜不信哪個武官狠得下心,敢把身邊寶貴的親衛(wèi),填入到必然傷亡巨大的攻城絞肉。
用披甲的精兵,去換守城軍戶的爛命?
但凡稍有理智,就做不出這種事來。
而且,高石衛(wèi)千戶所當(dāng)下其它幸存的百戶衛(wèi)所屯堡之中,尚且存活的甲士加起來能不能破百都還是個未知數(shù)。
李銘愣了愣,他細(xì)細(xì)一想,竟發(fā)現(xiàn)李煜說的句句在理,“賢侄有理,倒是我已經(jīng)有些跟不上如今這世道了?!?/p>
“哎——!”
他長長嘆了一口氣。
是啊。
時代,真的變了。
下一刻,眼見自已出于愧疚彌補(bǔ)的出謀劃策也幫不上忙,他索性直接圖窮匕見,“但眼下,既然你已有意去救小女云舒,我們卻可以做一筆旁的交易?!?/p>
李煜原本打算借人手北上的事,確實不成了。
沙嶺堡自身難保,這是事實。
更何況族叔他現(xiàn)在也只關(guān)心小云舒的死活。
“愿聞其詳?!?/p>
李煜抱拳一禮,等著對方的后話。
“這堡中的家丁、屯卒,我都能派給你聽用。”
“而我,”李銘頓了頓,枯瘦的手指指向門外,“我不用你的糧食!”
“我這沙嶺堡,如今就是個爛攤子,我這把老骨頭,也護(hù)不了他們多久了?!?/p>
“那些吃里扒外的貨色,整日盼著我死,可我偏不讓他們?nèi)缭?!?/p>
“我要等著舒兒回來!”
他的聲音里透著一股為人父母的決絕,“只要你能帶舒兒回來,這座沙嶺堡,連同里面所有的東西,就都是你的!”
“我家剩下的幾個親衛(wèi),忠心有余,威懾不足。”
人數(shù)實在是太少了,八個人也只是勉強(qiáng)壓下堡內(nèi)其他不和諧的聲音。
比如......吃沙嶺李氏主支絕戶的聲音。
沙嶺李氏的旁支中,現(xiàn)在就有不少人盯著李銘屁股底下的位置。
有些早就分家的沙嶺李氏旁支,都盼著能被李銘過繼子侄,這樣一來,等他撒手人寰,這沙嶺李氏的主支自然也就改梁換柱了。
這幾乎已成定局,因為逐漸沒人相信,李銘那個去了高麗的獨子還能活著回來。
甚至就連李銘自已也不敢相信。
而李云舒即使活著回來,她也改變不了女眷不能繼承家業(yè)的事實。
與之相比,李銘答應(yīng)把沙嶺堡交給李煜,倒不如說是試圖變相的交給他的寶貝女兒。
畢竟李煜分身乏術(shù)之下,他靠著李云舒把控沙嶺堡才是上上之選。
而有著李煜為外援,即使舒兒沒有和李煜成了好事,那也足夠她在沙嶺堡站穩(wěn)腳跟,安穩(wěn)度日。
父母愛女,唯計之深遠(yuǎn)。
當(dāng)然,一切的前提都是李煜把李云舒活著帶回來。
“我病倒的消息,早不是秘密,已經(jīng)傳遍了堡子,底下的人心,早就散了。”
“如今這世道,人心比尸鬼更可怕?!?/p>
“我需要你的人,來摻一摻沙子。”
“用不著你派親衛(wèi)來,只要再派些許屯卒進(jìn)駐沙嶺堡?!?/p>
李銘伸出兩手,兩指相交,比了個數(shù)兒。
“不用多,十個人就夠,我就能穩(wěn)住局勢。”
即使臥于病榻,他也依舊不是什么好相與的角色。
“我手下的家丁也能騰出手來,全都隨你一道去撫遠(yuǎn)縣,路上一切損耗及所需馬匹,我全力支持!”
馬廄中僅剩的十?dāng)?shù)匹戰(zhàn)馬駑馬,此刻他都毫不在意。
“另外,你要多少屯卒……”
李銘頓了頓,他露出一抹森然的笑意。
“不?!?/p>
徹底狠下心的他又改了口,全然不在乎這些別有二心之人的死活,“是你要多少棄卒擋刀探路,我都給你!”
他那直白的意思,李煜懂。
那笑容里透著的殘忍,實在是太熟悉不過。
這些人全部交給李煜驅(qū)使,生死勿論。
父親每當(dāng)打算殺人時,也喜歡這樣。
這大概就是族叔和父親,他們兩個人能臭味相投的緣故?
這些能被族叔李銘挑出來的男丁,恐怕都是他口中所說的沙嶺堡內(nèi)的隱患。
或許還都是族叔李銘的親族。
可現(xiàn)在,他們都是族叔眼中,可以被肆意拋棄的棄子,只要李煜能把他的舒兒帶回來,這些棄卒死再多都值!
早已被族叔說動的李煜,當(dāng)即答應(yīng)了下來,“一言為定!”
一座屯堡,數(shù)百口人的身家性命,就這么被一個父親當(dāng)成了賭注,押在了自已身上。
他看著病榻上那個雙目精光閃爍、狀若瘋魔的族叔,一時間竟分不清,這究竟是舐犢情深的慈父,還是一個走投無路、引人入局的梟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