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等何人?!”
“所來何事?!”
沙嶺堡城墻之上,值守的兵丁厲聲大喝,弓弦拉緊,對準(zhǔn)了城下這支風(fēng)塵仆仆的馬隊。
李煜面色平靜,右手朝前輕輕一揮。
“去通傳?!?/p>
一名騎卒立刻會意,抱拳策馬而出,一直沖到護(hù)城溝橋前。
“我家大人,乃順義堡百戶,李煜!”
“我等今日此行,特來拜會我家大人族叔,貴堡百戶,李銘大人!”
城頭上的什長瞇眼細(xì)看,這才覺得下面的人有些眼熟。
兩個衛(wèi)所本就是近鄰,軍戶之間偶有往來,認(rèn)識一兩個熟面孔再正常不過。
“確實是順義堡的人。”
他壓低聲音對身邊的屯卒解釋,生怕手下人緊張過度,鬧出誤會。
“看馬隊中那人身著魚鱗甲,必非尋常士卒,應(yīng)是順義堡百戶大人李煜無疑?!?/p>
說完,他才朝城下高聲回應(yīng)。
“還請諸位稍候!”
“在下這便去堡內(nèi)通報我家大人!”
“有勞?!?/p>
城下騎卒簡短應(yīng)道,隨即調(diào)轉(zhuǎn)馬頭,回歸隊列。
......
作為世代近鄰,李煜依稀記得,沙嶺堡的族叔李銘,以前自已剛記事的時候,兩家就一直偶有往來。
自已那時不光抓過他的胡子,順道在玩鬧中,還揍過他那個當(dāng)時只顧著流鼻涕泡的兒子。
彼時,尚且年輕的李銘與李成梁兩位百戶武官,見到那幼子相斗的一幕,他們也只是旁觀。
甚至還會主動拱火。
“上啊,煜兒,騎他身上!”
“你個不中用的混小子,還不快起來給我揍回去!”
“......”
二人看熱鬧不嫌事大,你一句我一句,各自為自家小子吶喊助威。
培養(yǎng)一名武官繼承人,自然是要從小抓起。
挨打和揍人,在他們眼中都是男子成長所必須的過程。
總比以后在沙場上因為技不如人,被人一刀砍死要好。
“嗚......嗚嗚——!”
“爹,孩兒打不過了!”
“他力氣太大了?。 ?/p>
最終,男孩兒中的一方在哭唧唧中認(rèn)慫,并指著臉蛋胖嘟嘟的小李煜一臉控訴。
兩位武官又各自對視一眼,聳聳肩,便回去繼續(xù)喝酒聊天。
“走,繼續(xù)喝!”
“我等難得一聚,今日不醉不休!”
安慰是不會安慰的,頂多在私下里攛掇自家小子下回想法子自已再打回去。
他們兩個六品百戶,可不會親自下場給自家小崽子互毆出氣。
那樣做,成何體統(tǒng)?
之后兩個渾身狼藉的男孩兒,就被留給后宅的侍女們照料清洗。
......
不多時,一名家丁自堡內(nèi)匆匆行出,恭敬地將李煜一行人引入了百戶府邸。
只是,見面的地點,卻出乎了李煜的預(yù)料。
竟是在臥房之內(nèi)。
若非情非得已,主人絕不會在如此私密之地待客。
臥榻的李銘,上下打量了英武的李煜一番,發(fā)出的聲音卻是有氣無力,“上次聽聞你重傷垂死,叔父心中……一直記掛?!?/p>
“如今見賢侄依然安然無恙,我也就放心了?!?/p>
李煜的目光落在臥榻上的那道身影上,瞳孔微縮。
聞言,他趕忙躬身一禮,沉聲道:“侄兒命硬,僥幸活了下來。”
當(dāng)初那一記骨朵,所有人都以為他死定了。
但他偏偏挺了過來。
李煜看著床上面色憔悴的族叔,眉頭緊鎖,“銘叔,倒是您......為何看著如此憔悴?”
說是憔悴都不足以形容,就連頭上發(fā)絲,也比上次見面時斑白了不少。
以前印象中那個精明強干的老將,似乎陡然成了一個孤苦無依的病漢。
分明是四旬的壯齡,如今看著卻活像個六旬老者。
“哎——!”
他沒有直接回答,反而死死盯著李煜,眼神復(fù)雜。
“那日錦州的族會,我也去了……”
李煜心中猛地一沉。
他瞬間猜到了一種可能,喉嚨發(fā)干,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接話。
果然,李銘的聲音帶上了壓抑不住的哭腔,枯瘦的手死死抓住了被褥,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賢侄......我悔不當(dāng)初,由著我兒的性子,非要任憑他去摻和東征之事!”
哪個年少輕狂的少年郎,沒有個建功立業(yè)的小心思?
“我想著,有他那么多叔伯在軍中照應(yīng),縱使兵敗,護(hù)他一條小命回來,總是不難的……”
大部分人眼中,去援救高麗弱雞,幾乎是一場必勝之戰(zhàn)。
“最后也就允了他,撥了半數(shù)家丁護(hù)送......”
李銘情緒激動的臉色漲紅,痛聲喝道,“是我親手把他們一同送上了不歸路??!”
錦州那日,李氏族會揭露的尸疫真相,對這位父親而言,就是一紙遲來的死亡判決。
三萬幽州精銳都盡數(shù)覆滅,他區(qū)區(qū)一個百戶之子,又如何能活?
孰能不悔呢?
面對能覆滅三萬幽州精銳邊軍的怪物,僅憑個人之力能夠僥幸得活的概率,恐怕是微乎其微。
逃回來的可能,更是幾近于無。
“從錦州回來,我便如丟了魂一般……”
族叔的聲音又低落下去,充滿了無盡的疲憊與哀傷。
“可老天爺,似乎覺得我還不夠慘……”
“不成想,你的族妹,我的小云舒,也在早前外出探親后,就再沒回來,始終了無音訊?!?/p>
李銘膝下不過一兒一女,旬日之間,竟是好似要香火斷絕,血脈無繼了?!
如果說疑似必死無疑的親子和半數(shù)家丁,只是現(xiàn)實給他的一記痛入骨髓的重拳。
那么莫名失蹤的小女李云舒,便是壓倒他身心的最后一根稻草。
因為他最后的念想,似乎也無從寄托了。
原本精壯的武官,可謂是一夜白了頭。
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自古心傷,莫過于此。
“她前些時日外出探親,就再也沒回來,活不見人,死不見尸……”
族叔的聲音已經(jīng)微不可聞,只剩下絕望的喃喃自語。
“我派人去找了,什么都找不到……這世道,太亂了……”
這世道太亂了,斥候們也只能碰碰運氣,根本無從尋找。
李煜的呼吸,卻在這一刻,猛然一滯。
他的腦海中,不受控制地閃過一幅畫面。
官道上那輛翻倒的馬車。
一具被群尸啃食得面目全非的尸化‘仕女’。
當(dāng)初官道上碰見的馬車之中,慘死尸群之口的‘仕女’......她總不能無緣無故的出現(xiàn)在那里。
似那樣嬌貴的女子,都是周遭有數(shù)的官家小姐,她可不是隨處可見的農(nóng)戶流民。
一般人想要在野外碰上官家仕女,也很考驗運氣。
初時,李煜覺得或許是附近哪處縣令家的千金小姐,死在了逃亡路上。
現(xiàn)在聽完族叔口中的傾訴,他心里反倒有些吃不準(zhǔn)了。
那仕女當(dāng)時的臉皮和身軀都被啃得個七七八八,露骨露肉,又血淋淋的,李煜當(dāng)時根本認(rèn)不出來那仕女生前長得個什么模樣。
不過若要說她便是李云舒,那倒也是有可能的。
那仕女所乘坐的馬車,出現(xiàn)的范圍,動機,時間,似乎都能有所依據(jù)。
如果說她的馬車當(dāng)時是為了沿著官道,就近逃到相熟的順義堡避難,那一切就都能講得通。
因為她,同樣認(rèn)識李煜啊。
官道另一頭的高石堡周千戶,肯定是不值得一個李氏弱女子貿(mào)然投奔的。
可是另一頭便是自幼相識的族兄,那么投奔過去,幾乎就是明擺著的必然選擇。
李煜嘴唇微動,一個念頭幾乎要脫口而出,卻又被他死死壓住。
他不敢問。
也不能問。
萬一……是真的呢?
豈不是說,小云舒生前,死的該是怎樣的痛苦絕望?
而且......是他親手令人,又殺了那個見面總是喊他哥哥的小云舒一次?
這樣的事,實在是不能說出口啊!
或許......不是他想的那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