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料峭,吹得李煜的衣角獵獵作響。
他駐足半晌,才用低沉的嗓音打破了院中的寂靜。
“池蘭,陪我去外面走走。”
“是,老爺?!?/p>
在侍女池蘭的陪伴下,他親自打著燈籠,沿著暗沉的街巷穿行。
行至半道,一陣甲葉摩擦的輕響伴隨著整齊的腳步聲從拐角傳來。
一伍巡夜的屯卒撞見李煜,帶隊的伍長身形猛地一頓,急忙抱拳躬身,聲音里帶著驚詫,“大人,您有什么吩咐?”
李煜只覺心頭煩悶,隨意地擺了擺手,嗓音里透著疲憊,“我隨便走走,你們繼續(xù)巡視去罷?!?/p>
“是,大人!”
其實原本,順義堡內(nèi)除了打更的軍戶,夜里并無巡街兵卒。
但自那一夜嫁衣染血之后,夜巡便成了雷打不動的規(guī)矩。
或許這并無大用,不過是求個心安,好讓堡內(nèi)各家各戶的家眷能安穩(wěn)入眠。
終于,李煜來到了堡墻下。
他踏上石階,帶著侍女,一步步登上墻頭。
天色昏沉如墨,堡外遠處的山丘林木,早已化作一團無法分辨的巨大陰影,死寂地匍匐在大地上。
“大人,夜深風大?!?/p>
池蘭的聲音在身后響起,她拿著一件早已帶上的外氅,動作輕柔地為他披上。
布料摩擦的聲音細微,帶著一股安撫人心的溫柔,還有她身上那股淡淡的艾草香味。
李煜微微側(cè)過頭,方便她的動作,但目光依舊凝望著那片黑暗。
“池蘭?!?/p>
“奴婢在?!?/p>
“你說,這樣的世道里,我們尚能活得多少年?”
他的聲音很輕,仿佛不是在問詢,而是在自語。
“有時候,我會想......要是這都是一場夢就好了?!?/p>
“說不定現(xiàn)在還是上年冬季,我躺在床上,你們幾個正悉心照顧著……只是因為頭上的傷勢一直昏迷不醒,這才做了一個長長的噩夢。”
李煜凝視著夜色,神情有了片刻的呆滯,出神地回想著那些早已遠去的平凡日子。
許久,他長長地嘆出一口氣,那口氣白霧般散開,帶著說不盡的苦澀,“若真如此,你們也不用一同親歷這種荒誕難言的世道?!?/p>
這些話,池蘭知道自已答不上來,也不該回答。
這些話,她會當做從沒聽到過,將每個字都深埋心底,誰都不說。
她的眼里只有他。
侍女的世界很小,小到只有身前這個男人,會讓她朝思暮想。
她...還記得那時的光景。
......
一個小小的人兒,好奇地盯著她們這些被捆住手腳,像牲口一樣待價而沽的“活物”。
“父親,煜兒真的就只能選四個嗎?”
回應男孩兒問題的,是個身形魁梧的武官。
那時,年幼的女孩兒目光空洞,在刺眼的陽光下,甚至看不清那武官的臉。
男人伸出蒲扇般的大手,狠狠揉了揉男孩兒的腦袋瓜,笑罵道,“好小子,夠貪心,有你爹我的影子!”
“你爺爺當年才給你爹我買了兩個,摳門得很吶?!?/p>
“可惜,你爹我攢下的錢也不多,最多就能給你養(yǎng)的起四個?!?/p>
“好……吧……”
嘟著嘴的男孩兒,發(fā)現(xiàn)撒嬌不起作用,只能老老實實地放棄,聽話地在她們中間挑揀起來。
“我要她,她......還有那兩個,我只要這幾個小妹妹陪我玩?!?/p>
比起老跟在屁股后面流大鼻涕的李勝,幼時的李煜顯然更喜歡這些看起來小小一只的女孩兒。
這四個被選中的幸運兒,就是如今的夏清、素秋、青黛、池蘭四個侍女。
至于她們以前叫什么,早在被父母忍痛賣掉的那一刻,就都忘了。
‘買回去還得先養(yǎng)著,養(yǎng)出個樣子來,這花銷可不小?!?/p>
魁梧的武官心里嘀咕著,可一看到兒子那雙閃著光的大眼睛,還是咬著牙掏了錢。
“買!爹給煜兒把她們買了!”,他大手一揮,豪氣干云。
“哦——!謝謝爹?。?!”
那時的男孩兒,高興得手舞足蹈。
......
沒人知道,當堡內(nèi)尸鬼生亂的那幾日,她和其她幾個姐妹,夢里念叨的都是他的名字。
似是想要他如英雄般歸來,拯救她們。
一如當初他從人牙子手中選中她。
他就是她們絕望時,照進生命里的那道光。
可心底深處,她們又隱隱希望他就此遠去,再也不要回到這片險地。
她們不敢想象,萬一李煜也變得滿眼血淚,張著血盆大口朝她們撲來,那又該是何等的悲慟?
“老爺……”,千言萬語,最終只化作一聲哽在喉頭的呢喃。
她再也忍不住,默默地將臉頰貼上李煜寬厚的后背,女子白嫩的手臂繞過男子的健壯腰肢,隔著袍服,環(huán)抱著將李煜身前的衣襟也攏得更緊了一些。
兩人陡然不再言語。
互相好似能從對方的身體中感受到些許的慰藉。
沉默,有時是最好的回答。
李煜似乎也不需要答案,他只是需要一個聽眾分享他的苦悶。
自尸鬼出現(xiàn)以來,作為一堡主將,他順理成章的被軍戶們視作鎮(zhèn)靜自若、天塌不驚的領頭人,是胸有溝壑的亂世依靠,是許多人生存下去的支柱。
初時因為迷茫,所以他迫切的需要事情做。
于是他想到了糧食。為了不在下一年因為缺糧餓死,他忙的腳不沾地。
殺尸,運糧。
細細想來,他似乎是不應該親自去高石堡探路的。
他可能是仗著自認為記憶中,對喪尸有更多的了解,不希望家丁們面對陌生的尸疫時出現(xiàn)差錯。
不想看著這些在戰(zhàn)場上為他舍生忘死的人們,到頭來落得個人不人鬼不鬼的下場。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他以身涉險,最后取得了一個不錯的結(jié)果。
五千多石米糧,足夠所有人數(shù)年無憂。
‘可這些,遠遠不夠啊......’
他不能告訴身邊的任何人,他記憶中的尸潮是何等恐怖。
他們腳下的屯堡,甚至用不了一萬只尸鬼,就會被成百上千的尸群淹沒的不復存在。
只有在這深夜的高墻上,他才能卸下片刻的偽裝,流露出些許曾不為人知的疲憊與迷茫。
正因在記憶中了解的太多,所以他比任何人都要恐懼,都要感到無力。
而這一切,他必須深藏心底。
懷中的溫暖讓他緊繃的神經(jīng)稍稍放松,他緩緩開口,聲音重新變得沉穩(wěn)。
“今日入祠的李廣衛(wèi),他的妻兒,安頓好了嗎?”
李煜忽然轉(zhuǎn)了話題,不能再對池蘭傾訴更多,那除了給她徒增煩惱,毫無意義。
“回老爺,已經(jīng)按您的吩咐,李昌把她們所需的米糧用度也已送去?!?/p>
池蘭輕聲回應,依舊抱著他。
“嗯?!?/p>
李煜應了一聲,又陷入了沉默。
一個戰(zhàn)死的軍戶,本不該得到他如此關照。
李廣衛(wèi)和近期那些死得不明不白的軍戶沒什么兩樣,只是他死得恰逢其時,能用來安穩(wěn)人心。
當初,那兩什屯卒去了沈陽運糧,如今了無音訊。
他們留在堡內(nèi)的家小,不知有多羨慕李廣衛(wèi)的妻兒,好歹有人能把他的骨灰?guī)Щ貋硐略帷?/p>
而他們,只能抱著親人或許還在某個角落茍活的僥幸,自我安慰。
可誰都清楚,給東征大軍運糧的輔兵,能活著回來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李煜抬起手,重重地按在墻垛的垛口上,粗糙的石面摩挲著他的掌心,帶來一陣細微的刺痛。
這堵墻,是順義李氏百年的根基。
可如今,它和那座供奉著祖宗牌位的宗祠,卻好似成了一道禁錮他腳步的囚籠。
家啊……哪能輕易舍去?
“走吧,回去?!?,良久,李煜終于收回目光。
“是,老爺?!?/p>
池蘭匆匆退了兩步,趕忙放開了他,羞怯的跟著走下墻頭。
方才堡墻上的后擁,已是她發(fā)乎于心的膽大妄為。
李煜在前,池蘭在后。
他的影子在池蘭的眼中,被燈光下拉得很長。
但他的步伐卻重新變得沉穩(wěn),不復匆忙。
無論前路如何,都得走下去。
因為從一開始,就沒有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