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又是兩日。
今日最后一趟運糧出堡后,李煜令人將高石堡的堡門重新關上了。
里面的尸群,就這么被鎖在了里頭。
而整整三日的搬運,讓官道旁的那座驛站徹底變了模樣。
一袋袋碼放整齊的米糧,從地面堆起,幾乎要觸碰到屋檐。
空氣里,滿是谷物特有的粉塵與干燥香氣。
李煜站在這座由糧食堆砌成的小山前,臉上終于露出幾分滿意,“運回來的糧食到底有多少,可有統(tǒng)計?”
有了這些,就有了在這群尸環(huán)伺的絕境中,也能堅持活下去的底氣。
他身后,家丁李昌正飛快地撥弄著算珠,噼啪聲清脆而急促。
李昌的算學,在家丁里是頭一份。
終于,急促的算珠聲戛然而止。
他沉吟片刻,又心算復核一遍,才上前一步,恭聲道。
“回稟家主,搬運時我一直記著大致的袋數(shù),按每袋的均重估算……”他斟酌了一下用詞,才肯定道,“此刻官驛內(nèi)的存糧,應在五千石上下,只會多,不會少!”
這個數(shù)字,讓李煜臉上的笑意瞬間凝固。
他猛地轉(zhuǎn)過頭,眼神銳利如刀,死死盯著李昌。
“多少?”
“五……五千多石?!崩畈凰吹眯念^一顫。
這個結(jié)果讓李煜怒極失聲,“一個滿編千戶所,秋后入庫的官糧,就只剩這么點?!”
李煜的聲音不大,卻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帶著一股壓抑到極致的怒火。
遼東沃野,一個千戶所,轄下十幾個百戶。
一年產(chǎn)糧少說兩萬石,豐年可達三萬石。
按制,上繳一半還多,入庫時至少也該有一萬石出頭!
如今,連一半都不到!
李昌抬頭,看了一眼主家那陰沉得快要滴水的臉,試著安慰道,“家主,衛(wèi)所官場,向來如此......”
糧食的貪墨,像一面鏡子,為李煜映出了大順王朝那早已腐爛流膿的內(nèi)里。
層層盤剝,上下其手。
在入庫之后,這些糧食經(jīng)過一連串見不得光的貪墨倒賣、孝敬輸送,能剩下這些,已經(jīng)算是那些人的吃相不算太難看了。
若不是打著給東征大軍輸糧的名頭,往年剩下的,只會更少。
“……”,李煜沉默了,緊握的雙拳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
隨后,他胸中的怒火仿佛被一盆冰水澆下,只剩下刺骨的寒意?!耙擦T,也罷?!?/p>
是啊。
他當然知道。
大順官場,早已爛到了根子里。
上報空餉,孝敬上官,哪一樣他沒見過,甚至沒干過?
主動也好,被迫也罷。
事實就是,每個衛(wèi)所武官都在這么干!
真指望著朝廷每年那點兒只夠塞牙縫兒的餉銀過活,他拿什么養(yǎng)活這么一批精壯的家丁親衛(wèi)?
這衛(wèi)所武官里頭,真正能做到廉潔不貪的清官,那才是被人們排擠和群起而攻的異類。
什么理想?
什么抱負?
只要進了這個渾濁的大染池,有的只有‘和光同塵’,它都能讓你變得不再認識以前的你。
只不過,幽州李氏家大業(yè)大,他們這些李氏武官往往還要顧及家族體面,而且還有親族關系的幫襯,所以吃相往往不那么難看罷了。
可知道,是一回事。
當這把回旋的刀子,實實在在割在自已身上時,又是另一回事。
“家主?”
“您……可好些了?”背后李昌的問話,打斷了李煜的思緒。
“無事?!崩铎蠑[擺手,語氣平淡,再無剛才的失態(tài)。
一方面,這種情況確實讓李煜成功達成了他當初三天運糧的設想。
另一方面,也讓人頗為惱火可惜。
少了至少五千石糧食,那不是一個單純的數(shù)字。
那是全堡上下,能多活四五年的命!
沒功夫咒罵那個中飽私囊的周千戶,他還得顧及眼下。
“換個角度想,如此也算是讓我們得以提前歸家。”
“在這兒繼續(xù)拖延時日,我們的處境也不安全......”李煜看似在對著身后的家丁解釋,同時也是在安慰著他自已。
......
再往前走,是一個又一個在房間外就地而眠的人。
因為怕突然下雨打濕糧食。
為了防止糧食受潮,許多軍戶把睡覺的屋子都騰了出來,自已則裹著單衣,蜷縮在門外的木廊下,枕著兵器守夜。
夜風微涼,吹得他們衣角獵獵。
或許,為了保護糧食,受這點兒委屈在他們看來也不算什么。
李煜看著這一幕,心底隱約間,最后一絲對這個王朝的幻想,也隨之破碎。
那雙原本還殘留著怒意的眸子,此刻已是一片深不見底的平靜。
他突然開口道,“李昌,待會兒領他們?nèi)ミ€能住人的屋子擠一擠?!?/p>
起碼有個遮風的地兒,夜里也暖和些。
“明日還要早起,這么睡...勿要染了風寒?!?/p>
“是,家主,我即刻去安排。”
看著李昌離去的背影,李煜緩緩抬起頭,望向被烏云遮蔽的夜空。
他的心頭仍涌動著淡淡的愁緒與一絲難言的憐憫。
或許,那日醒悟的上一世記憶,確實是讓他有了很大的變化。
見過不一樣的盛世風景,心中的抱負自然也就不可同日而語了。
‘父親,您看到了嗎?’
‘這天下,病了。’
‘病入膏肓,無藥可醫(yī)?!?/p>
這個問題,恐怕沒人能給他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