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分,落日熔金,血色的余暉潑灑下來,將順義堡厚重斑駁的城墻浸染成一片不祥的暗紅。
遠方的官道上,一騎卷著塵土。
那馬,步履踉蹌,鼻孔噴著粗氣和白沫,四肢打顫。
馬上的人渾身蒙塵,臉色蠟黃,眼神空洞地望著前方,魂兒好似丟了大半。
城頭負責瞭望的軍士先是心頭一緊,拉滿了弓弦,待那身影靠近,辨認出來人衣甲后,才爆發(fā)出一陣驚呼。
“是活人!是斥候回來了!”
終于回神的李季,抬頭用嘶啞的聲音大喊。
“我回來了!開門!”
“快!快放下吊橋!把城門打開!”
“趕緊去稟報百戶大人!”
城門處頓時一陣騷動,絞盤嘩啦作響,吊橋帶著吱呀聲緩緩落下,城門緩緩打開。
不等馬匹完全停下,李季已經(jīng)身體一軟,直挺挺地從馬背上栽了下來。
旁邊早有準備的軍士眼疾手快,幾步?jīng)_上前,七手八腳地將他架住,這才沒讓他一頭撞在冰冷的石板地上。
“水……”
李季嘴唇蠕動了幾下,喉嚨里發(fā)出嘶啞的摩擦聲,干得幾乎說不出話。
此時,李煜已得到通報,帶著李順和幾個親兵快步趕來。他剛剛聽完庫房關(guān)于物資儲備的匯報,緊鎖的眉頭還沒來得及完全舒展。
“李季?”
李煜幾步搶到跟前,看清李季那失魂落魄的樣子,心猛地往下一沉。
“出什么事了?”
“水……給我水……”李季的嗓音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
一名親兵立刻解下腰間的水囊遞過去。
李季一把搶過,也顧不上擦拭囊口,仰頭對著嘴就拼命地灌,冰涼的清水涌入干涸的喉嚨,嗆得他劇烈咳嗽起來,總算有了些精神。
“大人……”他大口喘著氣,聲音依舊發(fā)著抖,帶著哭腔,“西……西鄉(xiāng)堡……完了……全都完了!”
他話音落下,周圍瞬間變得鴉雀無聲,所有人的視線都盯在他身上,連傍晚的風(fēng)似乎都屏住了呼吸。
李煜揮手示意親兵扶李季到門洞旁的石墩上坐下,自已則蹲下身,目光與他平齊。
“別慌,定定神,慢慢說,你都看到了什么?”
“沒人……整個堡墻上……連個鬼影都沒有……”
李季眼神飄忽,瞳孔深處映著恐懼,整個人又陷進了那片絕望的景象里。
“只有……只有箭樓上……還有一個活人……扒著墻垛對我喊……他瘋了……已經(jīng)徹底瘋了……”
他猛地吸了口氣,身體控制不住地顫抖,像是要驅(qū)散某種冰冷的記憶,又像是被那記憶死死攫住,難以掙脫。
“堡子里面……全是……全是那種東西……嗬嗬的嘶吼聲……到處都是……我隔著墻都聽得清清楚楚……”
李季又是一個激烈的寒顫:“城墻上還有……兩個……兩個怪物……從墻頭上跳下來……摔……摔成了一灘爛肉……可它們還在地上扭……還在往前爬……”
圍在旁邊的軍士們聽得臉色慘白,幾個原本湊過來看熱鬧的婦人更是掩著嘴,驚恐地快步跑開了。
“那人……他求我救他……可我怎么救?大門關(guān)得死死的,里面全是吃人的怪物……”
李季的聲音低了下去,充滿了刻骨的無力。
“他還說……他說老刀……也……也沒了……有人看見過他……騎著馬……后來就再沒人見過他了……”
李煜靜靜地聽著,臉上看不出太多波瀾,但擱在膝蓋上的那只手,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
西鄉(xiāng)堡,幾百口人,就這么沒了。
這鬼東西,著實讓人頭疼。
刀劍砍殺,對上它們,實在太吃力了。
弓弩雖然能遠射,可一旦數(shù)量多了,箭矢根本跟不上。
射不中要害,多少箭都是白搭。
他心里無聲地嘆了口氣,老刀跟了李家多年,忠心耿耿,可惜了。
“祠堂里,我會給老刀立個牌位?!崩铎铣谅曊f道。
旁邊一個上了年紀的軍戶忍不住插話,聲音里滿是藏不住的恐懼。
“大人,西鄉(xiāng)堡離咱們順義堡可不遠啊……就三十里地……那些怪物要是……”
“沒聽見李季說嗎!西鄉(xiāng)堡的大門是關(guān)著的?!?/p>
李煜厲聲打斷他,語氣不容置疑。
“它們暫時出不來。就算有從墻上跳下來的,摔斷了腿腳,威脅也小了很多。”
他銳利的目光掃過周圍神色各異的親兵和軍戶,沒有再繼續(xù)解釋。
安撫人心是必須的,但他心里清楚得很,西鄉(xiāng)堡絕不會是最后一個。
別人不知道,他那好似來自后世的記憶中,還能不清楚尸疫蔓延的恐怖嗎?
那些逃難的流民,朝廷征遼的大軍,還有后續(xù)源源不斷的運糧隊……這該死的瘟疫,恐怕已經(jīng)從高麗那邊一路傳過來了。
幽州……怕是難逃此劫。
眼下周邊還沒有形成大規(guī)模的尸潮,就已經(jīng)是祖宗燒高香了。
李煜轉(zhuǎn)回頭,看向仍有些精神恍惚的李季,語氣放緩了些。
“你做得很好。探明了情況,還能活著回來,這就是大功?!?/p>
他側(cè)過頭,對身旁的家丁低聲吩咐。
“記下,李季此次查探西鄉(xiāng)堡,記功一件。賞銀二兩,布一匹。帶他下去,讓軍醫(yī)仔細檢查,務(wù)必確認身上沒有傷口,特別是抓傷和咬傷,然后讓他安心歇息?!?/p>
“是!”家丁應(yīng)了一聲,上前小心地扶起幾乎脫力的李季,去找堡內(nèi)的醫(yī)師去了。
百戶所門前再次陷入沉寂,斥候口述的西鄉(xiāng)堡慘劇,像一塊無形的巨石,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
對比之下,順義堡前幾日僅僅死了十幾個人,簡直是撞了大運,不少軍戶都在私下里暗自慶幸自已家福大命大。
“高石堡和沙嶺堡那邊,還是沒消息傳回來?”
李煜抬手揉了揉隱隱作痛的太陽穴,轉(zhuǎn)向一直沉默的什長李順。
“回大人,還沒有?,F(xiàn)在外面這情況,誰也說不好……”
李順欲言又止,但那意思再明白不過了。
派出去五個斥候,只回來了李季一個,時間拖得越久,剩下的人恐怕越是兇多吉少。
李煜的心又往下沉了幾分。
沙嶺堡的百戶李銘是他本家族人,雖說關(guān)系隔得遠了些,但終歸沾親帶故,能多個臂助總是好的。
高石堡更是千戶所的駐地,兵力、甲械、物資都遠非順義堡可比,尤其是那里的糧草儲備,對眼下的局勢至關(guān)重要。
夜色一點點漫上來,濃稠得化不開,將天邊最后一點血色霞光也徹底吞噬。
順義堡內(nèi)一片死寂,除了城墻上巡邏隊的腳步聲和梆子敲響的報更聲,再聽不到其他動靜。
西鄉(xiāng)堡的慘狀傳開后,家家戶戶門窗緊閉。無形的恐懼在墨色的夜里悄然彌漫,比寒冬臘月的北風(fēng)刮在臉上還要刺骨。
黑暗中,躺在床上的每個人都豎著耳朵,緊張地傾聽著自家門外哪怕最細微的異響。生怕前幾日那代表著死亡與絕望的嘶吼聲,會毫無預(yù)兆地再次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