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見堂獨自立在沙灘上,夜風(fēng)卷著潮氣撲面而來,吹得他衣袂翻飛,發(fā)絲凌亂。
他垂眸望著手中那盞猶帶暖意的帆燈,再回想裴鶴寧方才那深惡痛絕的神情,猛然醒悟過來——莫非是自已搞錯了,方才屏風(fēng)后的人根本就不是裴鶴寧?
他當(dāng)即轉(zhuǎn)身,疾步奔回天幕帳篷處,一把攔住正要離去的侍女,急聲問道:“方才在這盞屏風(fēng)后的,究竟是哪家娘子?”
那侍女掩唇輕笑:“張大人何必明知故問?您既接了燈,怎會不知——那是盧家的明玉小姐呀!”
盧明玉?怎又是烏龍一場!
張見堂頓時懊悔不迭,再看向手中帆燈,竟覺得好似燙手山芋。他緩慌忙四顧,周圍都不見盧明玉身影,只得朝著望海樓方向?qū)と?,一心只想盡快將這燈歸還。
盧明玉也在找張見堂。
只是她恰好站在夜色晦暗的地方,只瞧見張見堂提著一盞燈,焦灼尋覓她的情形的情狀。見他如此執(zhí)著,她心中不由泛起一絲復(fù)雜滋味——
莫非這張大人……對自已用情竟已如此之深?
這念頭悄然滋長,微妙地滿足了那份女兒家的虛榮。
自已好像不應(yīng)該就那樣一盆冷水,澆熄他滿腔熱忱?
罷了,那就讓他保留著這盞帆燈,當(dāng)做紀(jì)念吧。
盧明玉心下微動,卻仍故作矜持,不欲讓張見堂輕易尋見,遂悄悄從望海樓西側(cè)小門繞回樓中。
一入樓內(nèi),便見樓梯口有人影一閃而過。雖未看清面容,但那身榴紅牡丹紋的馬面裙卻是罕見的高貨,今兒裴六奶奶一進(jìn)來的時候盧明玉就注意到了,女孩子對美麗卻不屬于自已的東西都會異常敏感。
“方才那是裴六奶奶?她往那邊去做什么?”盧明玉不由心生好奇,正欲悄然跟去,卻被身旁侍女一把拉住。
“小姐,那裴六奶奶是不三不四的人,咱可千萬別跟她扯上干系為好呀?!?/p>
盧明玉聞言一怔,細(xì)想確有理,便也歇了心思,斂裙徑直回到宴席之上。
……
男客席間,王家特地從洛陽請來一位北派掌眼先生坐鎮(zhèn)。更因浙江巡撫翁大人蒞臨,各家皆傾囊而出,將珍藏的奇珍異寶逐一呈上,只盼能得翁大人一句“不錯”——但凡有此一言,宴后這些寶物便會以最精巧的包裝,悄無聲息地送入翁府。
翁大人端坐主位,面容清癯,目光沉靜如古井無波。他雖神態(tài)溫和,言談間卻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度。這位由科舉正途出身、一步步擢升至封疆大吏的能臣,素以清正廉明著稱,此刻面對滿目琳瑯,也只淡淡頷首,未見絲毫波瀾。
鄭桐早已在席間多方鋪墊他那套宋代林椿《花鳥圖》。幾家與鄭家交好的族老先前已鑒賞過此畫,皆嘖嘖稱奇。其余世家雖不屑與商戶往來,但經(jīng)反復(fù)渲染,亦不免生出幾分好奇。偏偏鄭桐竟忘了帶畫,已經(jīng)命家仆火速回府取來了。
裴叔夜冷眼旁觀,心知這已是鄭桐最后的保命符。前日鄭家鹽船沉沒之事尚未傳開,鄭家猶可勉力支撐。鄭桐欲借此宴高價出手這套新得的古畫,填補(bǔ)家中銀錢窟窿,卻又不能顯出賣畫救急的窘態(tài),故而故弄玄虛,非要壓軸出場。只等掌眼先生一錘定音后,待有人表露意向,他便好順?biāo)浦?,作忍痛割愛之狀?/p>
而裴叔夜等的,是掌眼先生正式宣布這套畫為贗品的那一刻。
如意港上的丑聞第二天就會傳遍整個寧波府,至此,鄭家里子面子和銀子都丟盡,墻倒眾人推,鄭家將永遠(yuǎn)無法翻身,這才是真正意義上的一無所有。
只是……宴上唯一有些奇怪的是,方才還在席上的馮恭用不知道何時不見了。
馮恭用今夜有些奇怪,裴叔夜知道一部分是因為見到翁大人,但他總覺得還有別的原因。
再環(huán)顧一圈,發(fā)現(xiàn)寧波府知府也不見了。
而就在此時,琴山悄然進(jìn)入了席間,來到裴叔夜身邊耳語幾句。
“六爺,六奶奶提前離席了。”
裴叔夜眉頭一擰——她提前走了,為何不跟他說一聲?
宴上不方便說話,裴叔夜起身離席,與琴山一同走到外面僻靜處。
“她可有說為何離席?”
琴山為難道:“屬下還是瞧見她的馬車離開了,才知道徐姑娘已經(jīng)走了?!?/p>
古怪,這太古怪了。
雖然徐妙雪平日里就喜歡獨自行動,但沒任何原由,一個招呼都不打就在如意宴上提前離席還是頭一遭。
她一定是遇到了什么重要又緊急的事,才決定提前離開。
可這宴會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而馮恭用也悄然離席……很難不將兩者聯(lián)想到一起。
“她往哪個方向去了?”
“好像是回甬江春的方向?!?/p>
裴叔夜望了眼依然熱鬧的宴席,沉吟片刻,道:“我得過去看看?!?/p>
“那這里……”
“鄭桐的畫不可能變成真的,這兒的鬧劇可看可不看?!?/p>
為了今日這致命一擊,早已做了諸多鋪墊,種種因自會結(jié)成果,此刻他只需作壁上觀,靜待塵埃落定。
然而于裴叔夜而言,萬千謀劃之中,最緊要的只有徐妙雪的安危。
縱是風(fēng)波不斷,也休想教徐妙雪安分守已。她骨子里就是個嗜險如命的狂徒,從不知收斂為何物。她用手中區(qū)區(qū)一枚籌碼,詐來百枚再入賭局,常人至此早已心驚膽戰(zhàn)急于抽身,可她卻絕不會滿足,定要以百枚博千枚,再以千枚為注,轟轟烈烈滾作萬枚……她的賭注如雪球般越滾越大,表面風(fēng)光無限,可高處不勝寒,風(fēng)險與風(fēng)光一同翻倍疊加。
裴叔夜毫不猶豫地離開了如意港??祚R揚鞭時,蹄聲噠噠如急雨,驚動了正在配樓中等候的賈氏。
她聞聲來到窗邊,只見兩騎身影疾馳入夜色,與港內(nèi)燈火輝煌、笙歌鼎沸的景象背道而馳。
賈氏心中咋舌,這些個貴人可真是不知道珍惜啊,若是換作她得了這千載難逢的機(jī)會,定要牢牢把屁股沾在席位上,直到宴盡人散才肯離去,哪舍得這般提前離場?
她惆悵地望著近在咫尺的如意港,心中卻愈發(fā)忐忑——究竟為何喚她前來?
原本程開綬的老師王榆恩的確有意想邀請程開綬來參加這次的千帆宴,奈何此番宴客名單非東道主所能隨心定奪,加之浙江巡撫翁大人親臨,對賓客的遴選愈發(fā)嚴(yán)苛,程開綬終究與這張如意帖失之交臂。
賈氏在心中可惜了幾天,不過程家的門第能攀上如意港的邊就已經(jīng)很不錯了,她也不奢求好事一下就成。而光“可能被邀請”,就夠她在街坊鄰里之中吹噓好幾日了。
但沒想到,就在今日,她卻得了邀請。
自然,這邀約算不上體面。兩名官差悄然而至,囑她勿驚動家人,只身前往如意港候命。
她在這配樓中已等候多時,門外尚有官差把守,可至今她覺得此事處處透露著古怪和詭異。
賈氏正百無聊賴憑窗張望,忽見又一輛馬車駛至如意港牌匾下。還以為是哪位貴人駕臨,卻見小廝們從車內(nèi)抬出一口華美碩大的箱子,由數(shù)人合力扛入港中。
這進(jìn)進(jìn)出出的陣仗,賈氏是越發(fā)看不明白了。
正出神間,身后的門突然開了。
賈氏一驚,回頭望去,進(jìn)來了一位眼生的眉目陰鷙的男人。
賈氏直覺這人不好惹,眼神跟刀子似的,她腿都在打哆嗦,連忙低頭作揖:“民婦賈氏,見過大人?!?/p>
“鄙人姓馮,”馮恭用淡淡道,“四明公是鄙人義父?!?/p>
聽到這名號,賈氏嚇得撲通一聲跪下,整個人幾乎都伏在了地上,心跳跟打鼓似的,轟隆隆地直墜萬丈深淵:“馮,馮大人?!?/p>
“賈氏,今兒找你來,是有件事想要你做個見證。”
*
小廝們合力抬入的,正是鄭桐視若救命稻草的那套《花鳥圖》。宋代宮廷畫師林椿的真跡甫一亮相,立時吸引了滿座賓客的目光,連那翁大人都夸了一句“真乃稀世佳作”。
嘉靖年間的寧波府,富庶已久,海晏河清,太平日子過得太久,人們便愈發(fā)沉迷于訪古游樂,追逐這些風(fēng)雅卻虛無的物事,區(qū)區(qū)幾幅畫作,竟能引得全場屏息,牽動無數(shù)人心。
那位從洛陽請來的北派掌眼先生,雖在北方見慣奇珍,此刻亦被這套畫作吸引。他手持一枚水晶磨制的“照畫鏡”(類似放大鏡的工具,用于鑒畫賞玉),俯身細(xì)細(xì)端詳。初時他頻頻頷首,目露贊賞,然而看著看著,眉頭卻漸漸鎖緊。
他忽而起身,朝翁大人及眾賓客拱了拱手,聲音沉緩卻清晰:“此畫技法精妙,設(shè)色典雅,初看確似林椿真跡。然而……”
他話音一頓,指向畫中一處鳥羽細(xì)節(jié),“此處墨色浮于絹絲之上,卻無力透紙背之韻。更可疑的是,這絹底質(zhì)地雖古,紋理卻略顯松軟——依老夫所見,此乃‘揭二層’之作偽?!?/p>
滿場霎時寂靜,只聞他徐徐道來:“所謂‘揭二層’,是將古畫真跡的絹本細(xì)心揭分為兩層。表層往往略帶原畫墨色,可充底稿;底層則絹素古舊,可仿古質(zhì)。作偽者以表層為基,添墨加彩,精心摹仿,再以古絹裱褙。如此成品,既有古絹之質(zhì),又有筆墨之形,確可亂真……”
“絕無可能!此畫必是真跡!”鄭桐猛地打斷,聲音因激動而尖厲,“那位紹興的錢老先生德高望重,家中藏品盈屋,在當(dāng)?shù)馗敲刂鯐u我假畫?!”
“紹興確有一位錢公,藏器盈室,名望頗高,然而業(yè)內(nèi)盡知,錢公一生只癡迷于金石器皿,從不涉獵字畫,”掌眼先生嘆息搖頭,“鄭老板若不信在下,也可多請幾位先生鑒定,只是以在下之經(jīng)驗,此套畫作,便是以此手法制成。絹是古絹,色是新彩,可惜,終究是贗品?!?/p>
此時全場已然寂靜,眾人的目光已由羨慕轉(zhuǎn)為憐憫,繼而化作無聲的譏嘲。
鄭桐如遭雷擊,面色霎時灰敗如紙,整個人踉蹌一步,幾乎站立不穩(wěn)撞翻了身前案席。他失魂落魄,目光渙散,嘴巴不停翕合,喉嚨卻干澀得發(fā)不出一個音節(jié)。
突然,他像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般猛地抬頭,眼中迸出一絲駭人的亮光:“裴六奶奶!是了……那個錢先生,正是經(jīng)裴六奶奶引薦于我!裴六奶奶人呢?!她得給我一個說法!……裴大人呢?!”
“找??!快去將他們請來??!”
很快,便有仆從氣喘吁吁地跑回來,戰(zhàn)戰(zhàn)兢兢上前回話:“稟、稟鄭老爺……裴六奶奶早不在席間了,不知去了哪兒,裴大人也提前離席了……”
如投石入湖,這幾句話便足以讓所有人都浮想聯(lián)翩,頓時,席間眾人開始狐疑地竊竊私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