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渡,這處因海禁而荒廢多年的舊港,今夜卻隱約浮動起幾點(diǎn)鬼火般的光亮。
廢棄的棧橋在潮聲中吱呀作響,數(shù)十名漕工正借著火把的微光,悄無聲息地將一袋袋貨物扛上幾艘漕船。這些船比出海的大貨船要小許多,正適合在夜色掩映下做些隱秘勾當(dāng)。
突然,一陣尖銳的哨音撕裂夜空——
剎那間,四周火光大作,無數(shù)官兵如同從地底涌出一般,迅速合圍。鎧甲碰撞聲、腳步聲、呵斥聲驟然響起,刀鋒在火把下泛出冷冽寒光。
漕工們頓時炸開了鍋,像受驚的魚群般四散奔逃,卻接連被官兵擒拿摁倒在地,哀求和掙扎聲瞬間被海潮吞沒。
火光搖曳中,一頂玄色小轎悄無聲息地停在官兵之后。一名百戶快步上前,單膝跪地,朝轎簾方向抱拳沉聲道:
“稟大人,果真擒得私運(yùn)出海事犯若干!彼等罔顧朝廷禁海律令,擅動漕船出海,人贓俱在,請大人示下?!?/p>
很快,一名渾身抖如篩糠的漕工被推搡到轎前。他撲通跪倒,聲音發(fā)顫:“大大大人明鑒……東家只、只吩咐小的們將鹽搬到這兒……真不知來接船的是誰啊……只說……子時便有人來開走這些船……”
轎內(nèi)靜默片刻,一個低沉的聲音緩緩傳出,不容置疑。
“熄滅火把,靜候來者?!?/p>
海灣高處的暗影中,四明公與馮恭用并肩而立,俯瞰著下方燈火驟滅、陷入死寂的渡口。
“義父,沒想到他親自來了?!瘪T恭用的目光落在那頂玄色小轎上。
“海禁乃是他這些年主理的要務(wù),”四明公蒼老的聲音低沉而緩慢,分明冷靜地說著一件別人的事,語氣之中卻暗藏幾分晦澀,“圣上之所以對他委以重任,正是因他將這浙東沿海管得鐵桶一般,滴水不漏?!?/p>
他微微側(cè)首,對馮恭用道:“如今網(wǎng)中撞進(jìn)這般大魚——涉及布政使司要員私通海商,觸犯國策……他親自來坐鎮(zhèn)收網(wǎng),亦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p>
正當(dāng)此時,一名親信疾步趨近,低聲急報:“稟老尊翁、馮先生,查清了……船上所載,全是鄭家那批鹽!”
四明公面色驟變。
他猛然憶起前幾日鄭桐涕淚俱下,求他出面斡旋,盼巡鹽御史張見堂能高抬貴手,發(fā)放被扣鹽貨以解鄭家的燃眉。他答應(yīng)過要幫鄭桐,因此去了那場有盧宗諒、裴叔夜和張見堂的宴席。
寧波府大大小小的官員,無論本地還是外來,都會給四明公幾分薄面。
張見堂最終松口放鹽,卻要扣下鹽引,將這批鹽從官鹽轉(zhuǎn)為私鹽,讓鄭桐暗中處置——如此,既全了鄭家生計,又避免朝廷疑心他與鹽商勾結(jié),兩邊都能有個交代。彼時四明公覺此計也算各退一步,是個兩全之法,未料……
“鄭桐竟轉(zhuǎn)頭求了裴叔夜運(yùn)鹽?!”馮恭用先一步驚呼出聲。
若真如此,今夜這精心布下的天羅地網(wǎng)……縛住的豈非竟是鄭桐?
就在此時,馮恭用忽覺有異——岸邊漕船似乎正在以詭異的速度下沉。
“不好!”他失聲喝道,疾步?jīng)_向渡口。
官兵們也察覺不妙,有人順著海水潛過來,偷偷破壞船!
埋伏已經(jīng)被識破了。
原本埋伏的身影紛紛躍出,卻見那幾艘漕船已悄然傾側(cè),海水汩汩涌入,不過轉(zhuǎn)瞬之間,連船帶鹽盡數(shù)沉入漆黑的海水之中。他們本以為接貨的人會乘舟前來,沒想到直接在夜色掩映的大海中悄然而至,這些都是水性極好的水手,干完破壞便遁入大海,如鬼魅般消散無蹤。
渡口一片狼藉,只剩濕漉漉的繩索空蕩搖晃。馮恭用僵立于潮水邊,望著泛起白沫的海面,一時不知道究竟誰才是網(wǎng)中的魚。
他們貪心想抓個人贓并獲,可人沒了,贓也沒了。受害者竟只有——
鄭桐被突如其來的噩耗一激,臉上的醉意霎時褪盡,血色肉眼可見地急速消散,化作一片死灰。
他被一種難以名狀的驚恐擊中了,一股冰冷的駭意如竄入他的五臟六腑,他喉頭劇烈滾動,試圖壓下那陣翻涌而上的惡心,卻根本壓抑不住——竟當(dāng)眾“哇”地一聲吐了出來,穢物混著酒液濺污了華貴的袍襟。
四周賓客的談笑戛然而止,錯愕地望著這突如其來的失態(tài)。
鄭桐猛地抬起頭,眼中盡是難以置信的驚惶,他張了張嘴,想再問一遍,卻發(fā)現(xiàn)自已連一絲聲音都發(fā)不出來。報信伙計那焦灼欲泣的臉,已經(jīng)給了他最殘酷的答案——
他沒有聽錯。
那批鹽……是他鄭家的救命稻草!
是誰?誰干的?!誰向官府告發(fā)了這次交易?
無數(shù)家小鹽商拿著鹽券等著他兌換出鹽貨,還有官府查封他鹽場時的罰銀,欠紹興錢莊的銀錢……都等著這批鹽出手后的現(xiàn)銀來周轉(zhuǎn)。
如今這些鹽石沉大海,幾乎直接宣判了鄭家的死刑。
鄭桐知道自已完了。
他找裴叔夜從海上走貨,本身就是對四明公的背叛。誰不知道那位老尊翁是海禁政策最堅定的執(zhí)行者?他這一輩子的威信都來自于皇權(quán),守的自然是皇權(quán),對于紫禁城中那位天子頒布的每一道旨意,他皆奉若神明,從不逾越半分。
他也背叛了寧波府的商會。商會已經(jīng)是最寬容的一個地方了,做什么生意都可以,走私也可以——唯一有一條,面子上要過得去,不能跟官府對著干。而他偏偏就被官府查了,盧宗諒也不可能出面保他了。
更致命的是,一旦他讓鹽貨走海路的消息傳開,便是背叛了整個浙江鹽商團(tuán)體。當(dāng)年陳三復(fù)之所以被群起攻之,正是因為他開通了海運(yùn)鹽路,航程短、成本低,嚴(yán)重動搖了依靠漕運(yùn)牟利的各方鹽商根基。是鄭桐親自將眾人籠絡(luò)在一起,信誓旦旦地保證:鄭家的鹽永遠(yuǎn)只走漕河,絕不涉海,絕不與陳三復(fù)交易。憑借這番承諾和同仇敵愾的排擠,他才能坐穩(wěn)了寧波府鹽商頭把交椅。
可如今,親手立下規(guī)矩的人,卻率先破壞了規(guī)矩。
他心知肚明,陳三復(fù)的海運(yùn)航路確實(shí)更快、更省錢。只是當(dāng)年,這省下來的利潤流不進(jìn)自已囊中,所以他必須將那條路徹底堵死,甚至不惜趕盡殺絕。
而當(dāng)利益就擺在眼前,生死存亡之際,他還是做出了與陳三復(fù)一樣的選擇。他以為就這一次,只要能瞞天過海迅速周轉(zhuǎn)……可終究還是敗露了。
他將被整個圈子唾棄,被徹底撕碎。
鹽,已經(jīng)沉入海底;
信譽(yù),隨之蕩然無存;
財富,亦付諸東流。
喜宴搭的戲臺上,歌女還在咿咿呀呀地唱著婉轉(zhuǎn)的昆腔,水袖翩飛,媚眼如絲。席間珍饈羅列,燭火輝煌,賓客衣香鬢影,一切浮華喧囂都仍在繼續(xù)。
可此刻聽在鄭桐耳中,尖利如喪音,聲聲句句都在為他的家族敲響挽鐘。這些他竭力鋪陳的虛榮與體面,原來只能在家族鼎盛時錦上添花看,而當(dāng)大廈將傾,它們卻成了面目猙獰的催命符。
鄭桐頹然地坐著,耳畔已經(jīng)聽不到周圍賓客對自已的關(guān)心聲了。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
裴叔夜……對,去找裴叔夜。
這生意本就是跟他做的!
而且只有這個人,游離在整個寧波府的勢力之外,他不在乎四明公,更不在乎商會,他是他唯一的救星了!
鄭桐猛地起身,已經(jīng)顧不上衣物的污穢了,直直便往外沖。
他想去甬江春拜訪裴叔夜,可這夜深人靜的時候,裴叔夜卻不在房中。
這么晚了,他能去哪里?
……
裴叔夜靜靜地立于程家后院的廊下。
夏夜沉沉如墨。天幕之上唯疏星數(shù)點(diǎn),明滅不定,似倦眼微睜。遠(yuǎn)處偶有流螢劃過暗隅,倏忽而逝,更添寂寥。
“回家了?!?/p>
他對茫然蹲坐在地上等人的那個女孩說道。
徐妙雪沮喪地抬起頭:“要不你幫我去找找程開綬?我實(shí)在是沒辦法了,我就有幾個問題想問他而已?!?/p>
裴叔夜想起不久之前他和程開綬的見面,這個讀書人顯然比世人看到的那張忠厚面孔城府更深。但裴叔夜知道,不管怎么樣,他都不會傷害徐妙雪。
也許這種遠(yuǎn)離,是他保護(hù)徐妙雪的方式。
不過裴叔夜不是很在乎別的男人在做什么,他覺得,他都能給。
“不必非得通過他,”裴叔夜道,“你想知道海嬰在哪里嗎?”
“什么意思?”徐妙雪困惑地抬起頭看裴叔夜。
“如果程開綬不想告訴你過去的事情,我們還有另一條線索。”
徐妙雪混沌的腦子被他這句話一點(diǎn)撥,驀得清明起來——是啊,既然海嬰跟她家有關(guān)系,那她可以去問海嬰??!
“你知道海嬰在哪?你已經(jīng)查到了?”徐妙雪滿懷希望地看著裴叔夜。
裴叔夜微微一笑,勝券在握:“還沒有,但有人會來告訴我們的?!?/p>
一張他從回寧波府就開始撒下的大網(wǎng),終于要到豐收的時候了。
“誰?什么時候來告訴我們?”徐妙雪蹙眉,總覺得裴叔夜在故弄玄虛。
“快了,還差最后的致命一擊?!?/p>
“到底何時?”
“如意港,千帆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