颶風(fēng)過境后不過一日,暴雨終于歇止。
城中積水未退,泥濘遍地,各路人馬卻已急匆匆往三浦村趕——貴人們要搶著施粥放糧,博一個心系黎民的美名,各家各戶生怕去得晚了落下把柄。
然而真正讓所有人馬不停蹄的,是一個剛剛悄然傳開的駭人消息:裴大人竟在抗風(fēng)災(zāi)的時候失蹤了!
裴家老夫人聽說這事,一口氣沒緩上來昏了過去。雖說平日里裴叔夜跟家里并不親厚,近日六房住在酒樓一事更是讓全城都看了笑話,但畢竟裴叔夜是裴家毋庸置疑的頂梁柱,要是他沒了,裴家可算垮了。
裴家上下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看起來雞飛狗跳的,卻只派出了一波又一波的家仆去找裴叔夜,其他人都守在裴老夫人床前,要么就是跪在祠堂里祈禱,真的愿意出力的人寥寥無幾。
只有裴鶴寧真心實(shí)意地為小叔著急,見家里幾位叔伯們都沒有親自去的意思,便自已套了輛馬車趕去三浦村。她雖然幫不上忙,但至少能第一時間知道小叔的消息。
張見堂前些時日恰往杭州公干,這日方一回城,便聞得三浦村災(zāi)情緊急,裴叔夜下落不明,連官袍都未及換下,當(dāng)即策馬趕去尋好友。
行至半道,忽見前方河道旁聚攏著一群百姓,人聲嘈雜——好像是裴家小姐的馬車陷在了泥濘里,車頭差點(diǎn)要沖進(jìn)湍急的河里了。
裴家小姐?豈不正是裴叔夜的侄女!
張見堂心頭一緊,飛身下馬撥開人群沖上前去。只見連日暴雨使得河水洶涌漫堤,路面早已泥濘不堪。駕車的馬匹顯然受了驚,正奮力掙扎嘶鳴,但車轱轆卡在淤泥里紋絲不動。
四周圍觀百姓雖眾,卻怕堤岸濕滑、水勢兇猛,一時無人敢貿(mào)然上前。不知怎的,馬車旁也沒有一個裴家的仆從。
張見堂目光一凜,這可不行,怎么能讓姑娘家獨(dú)自坐在馬車?yán)锸荏@呢?況且是裴家的姑娘,裴叔夜不在,裴家的事就是他的事。
他瞬間判明情勢,毫不遲疑地蹬掉官靴,扯下綾襪甩在一旁,赤足踩進(jìn)冰冷黏滑的泥濘之中。他每一步都走得極穩(wěn),腰腹發(fā)力,精準(zhǔn)地踩在尚有韌性的草根或稍硬的土地上,避開最滑膩的深坑,幾步間便迫近了馬車。
張見堂猛地掀開車簾!
“啊——!”
車內(nèi)果然是一位衣著精致的年輕姑娘,見到他這張陌生男子的面孔,嚇得花容失色,尖叫出聲。這一聲驚呼讓受驚的馬匹更加狂躁,馬車猛地又是一晃,車尾眼見著又向河面滑落幾分!
“得罪了!”
張見堂再無暇思考禮數(shù),低喝一聲,探身進(jìn)去,手臂穿過那姑娘的膝彎與后背,微一用力便將這輕飄飄的人兒整個從車廂里撈了出來,扛上肩頭。
他咬緊牙關(guān),憑借一股氣力,踉蹌著將人拖離險境,直至踩上堅(jiān)實(shí)岸坡才將人放下。
張見堂喘著粗氣,拱手道:“裴姑娘,事出緊急,多有冒犯,還望……”
“什么裴姑娘!”那姑娘雙腳甫一沾地,便猛地推開他。
“?。坎皇桥峁媚??”張見堂茫然地看看四周,“不是說裴家小姐被困在車?yán)飭幔俊?/p>
“說的是裴家小姐運(yùn)氣好先過去了,困在車?yán)锏氖潜R家小姐……”人群中有人回答道。
張見堂臉上一陣窘迫,連忙道歉:“抱歉盧姑娘……”
盧明玉漲紅了臉,羞憤交加地罵道:“哪來的登徒子!本姑娘在馬車?yán)镒煤玫?,誰讓你拉我出來了!”
張見堂更懵了——就算是認(rèn)錯了人,但自已好歹是將姑娘救出來了,怎么這人不講理,還反咬自已一口呢?
可反觀盧明玉的神色,面容難堪,急得快哭了,似乎是真的不想下馬車——還有這樣的怪事?
目光無意間瞟到了盧明玉的腳,張見堂這才注意到,她腳上的鞋子竟不翼而飛,一雙雪白的絹襪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
“啊——你還看!”盧明玉尖叫地蹲下身,用裙擺蓋住自已的腳。
“對,對不起……”
張見堂連忙轉(zhuǎn)過身,頓時有些不知所措。
這時,一個婢女抱著一雙鞋匆匆擠進(jìn)人群,看到盧明玉,驚呼道:“小姐,你怎么下馬了?”
原來,盧明玉也是聽說了裴叔夜失蹤的消息,準(zhǔn)備趕往三浦村。她坐馬車時喜歡脫了鞋盤腿坐著,偏偏今日不巧,馬車打滑沖入河堤,鞋子跟著滑了出去。
因此,不是沒人救盧明玉,而是她如此窘迫的情形下,只能坐在馬車?yán)?,等自已的貼身婢女回家拿鞋回來才好離開馬車。
這張見堂倒好,不論三七二十一直接將人姑娘扛了出來,好心辦了壞事。
“盧姑娘,”張見堂連舌頭都捋不直了,“在下張見堂,若,若……您有任何損失,在下愿,愿賠償您……”
聽到這個熟悉的名號,盧明玉頗為驚訝打量了張見堂幾眼,仔細(xì)一看,才發(fā)現(xiàn)這人竟有幾分俊朗,挽起的袖子露出精壯的手臂,不似尋常文官那文弱,不知怎的,一瞬間想到方才被男人扛出馬車的情景,她臉上忽得一紅。
盧明玉為這個念頭感到又羞又惱,恨恨地瞪了他一眼,踩著剛換上的鞋,理直氣壯地坐上新馬車離開了。
“原來他就是那個巡鹽御史啊!”上了馬車后的盧明玉才咬牙切齒地道,“好端端的,他為什么要管我的閑事?還說將我認(rèn)成了裴家的姑娘——我們這馬車上明晃晃就掛著盧家的家徽,怎么可能認(rèn)錯?”
婢女想到了什么:“小姐,你說該不會是張大人故意英雄救美,只為接近您吧?”
“是嗎?”盧明玉臉上有些暗喜。
“是啊小姐,誰不知道寧波府是商幫與官府共治,他一個外來的巡鹽御史想要站穩(wěn)腳跟,那還不是得巴結(jié)盧家?而且聽說這位張大人是軍戶出身,家里沒什么背景,咱家大老爺?shù)臋?quán)勢,定是讓他心動了?!?/p>
“哼——他想得美,”盧明玉驕傲地?fù)P起頭顱,“嫁不了裴大人,我也不可能將就,大不了誰也不嫁,祖父說了,能養(yǎng)我一輩子?!?/p>
張見堂尷尬地望著盧家馬車揚(yáng)塵而去,自已也準(zhǔn)備離開,剛動作,有什么東西從身上掉了下來。
他低頭一看,竟是一粒女子衣物上的盤扣,大概是方才救盧明玉時不小心扯到了她的衣物留下來。
張見堂忙翻身上馬追上去。
……
颶風(fēng)過后的三浦村滿目瘡痍。
咸腥的海水仍未完全退去,大片屋舍浸泡在渾濁的黃綠色水洼中,露出半截坍塌的土墻和歪斜的房梁。被連根拔起的樹木橫七豎八地倒伏著,枝杈上掛滿了破碎的漁網(wǎng)和破爛的衣物。
村中地勢稍高的空地上,臨時搭建的窩棚擠作一團(tuán)。一隊(duì)官兵正吆喝著號子,將粗大的毛竹深深砸進(jìn)泥地,另一群人則在上面鋪設(shè)草席和油布。
一個百戶模樣的軍官挽著袖子,親自扶正一根搖晃的支柱,對著手下吼:“扎穩(wěn)些!今晚還要落雨!”
各家匆匆搭起的粥棚前擠滿了人,爭執(zhí)、喧囂……四處都是混亂而無序的,張見堂穿梭在人群里,到處找盧家的那位姑娘。
而盧明玉以為是張見堂來窮追猛打的,匆匆找了個棚子躲了起來。
連盧明玉身邊的婢女都開始打抱不平:“哪有這樣追姑娘的無賴!”
張見堂腦子里根本沒這些風(fēng)花雪月,只想著趕緊把姑娘的東西物歸原主,哪知道自已已經(jīng)成了她的狂熱追求者。
忽聞不遠(yuǎn)處有兩個女子私語:“寧姑娘,已經(jīng)派出好多官兵去找六爺了,您先回棚子歇歇吧,這外頭災(zāi)民多,要是沖撞了您就不好了?!?/p>
寧姑娘?
張見堂忙折身上前,忙朝那女子拱手做禮:“可是裴家的六姑娘?”
裴鶴寧聞聲回頭,一個身形高大的陌生男子撞入眼簾,一身本該顯貴的官袍下擺沾滿了泥點(diǎn),透出幾分狼狽。
可這點(diǎn)狼狽卻絲毫壓不住他通身的氣度,反倒透出一絲不拘小節(jié)的豪爽來。他的身形挺拔闊朗,行動間帶著一種軍伍中歷練出的利落與力量感,在這片紛亂嘈雜、人人面帶憂惶的災(zāi)地里,像一棵沉穩(wěn)扎實(shí)的樹,格外鶴立雞群。
裴鶴寧只覺得自已的心跳猝不及防地漏跳了一拍,竟一時忘了言語。
倒是身邊的婢女反應(yīng)的及時:“大人您是?”
“在下張見堂,是寧姑娘六叔的好友?!?/p>
裴鶴寧面色微紅:“張大人有禮?!?/p>
“在下唐突了,只是事出緊急,不知寧姑娘能否幫在下一個小忙?”
“張大人請講?!?/p>
原來是張見堂想讓裴鶴寧幫忙,將盧明玉丟失的盤扣轉(zhuǎn)交給她。
裴鶴寧還以為是什么大事,心里剛打起了鼓,瞬間便消停了下去,只是盤扣這般私人的物件……
難道張見堂和盧明玉……
裴鶴寧和盧明玉的關(guān)系很微妙,往日里姐姐妹妹的相稱,有什么好事也都會想著彼此,但她們年紀(jì)相仿,又都在談婚論嫁的時候,難免總被拿出來一起比較。盧明玉張揚(yáng)跋扈,處處都要壓別人的風(fēng)頭,裴鶴寧骨子里也驕傲,她也想出風(fēng)頭啊,這兩人其實(shí)是競爭對手。
好在今年開始相看的時候,盧明玉去上躥下跳地追裴叔夜了——裴鶴寧當(dāng)然不希望盧明玉當(dāng)自已的六嬸,那輩分不就矮了一頭,因此盧明玉的失敗,讓裴鶴寧大松一口氣。
這寧波府姑娘們之間的暗自較勁,便是以誰嫁得好一錘定音的。
——盧明玉這么快就有新的目標(biāo)了?
裴鶴寧心里有點(diǎn)酸溜溜的,突然意識到自已想遠(yuǎn)了,連忙回神。
“張大人,我六叔可有消息了?”
張見堂面色一黯:“還在尋——若有消息,在下必定第一時間告訴寧姑娘。”
*
海上。
裴叔夜領(lǐng)著滿腹狐疑的徐妙雪,帶她參觀了這艘特殊的開浪船。
“這是福船底子,卻又不全是,”他引她看向船身,“你看這船型,頭尖尾寬,像把破開的梭子,能輕易劈開浪頭。但比尋常福船更顯精悍,吃水也深些?!?/p>
“帆是關(guān)鍵。并非官船常用的單幅硬帆,而是采用了廣船式的‘雙桅雙帆’,甚至摻了些番船的巧思。主帆吃風(fēng)驅(qū)動,前帆卻可微妙調(diào)整角度,與舵配合,能在側(cè)風(fēng)甚至逆風(fēng)時借力,曲折前行。所以颶風(fēng)掀起的那般風(fēng)浪,尋常船早已不敢寸進(jìn),此船卻尚能勉力操控,迂回接近烽堠?!?/p>
“這是‘開孔舵’,孔洞能減小水中旋轉(zhuǎn)的阻力,在急流中操控更為靈敏。昨日便是靠著它,才能在巨浪間隙精準(zhǔn)靠攏礁石?!?/p>
徐妙雪這才明白,裴叔夜早就安排好了自已的后手,他們才能從那絕境中生還了。
她對這艘精巧的開浪船嘖嘖稱奇:“這船真是稀罕,集福船之穩(wěn)、廣船之速、番船之固于一身,是誰造出來的?”
“六爺,還不快跟夫人引見引見我?”一個身影利落地從二層舵樓躍至甲板,笑聲清亮,“這船可是我親手造的,也是我開著它闖過風(fēng)浪來救你們的!”
那是個約莫三十來歲的青年,一身短打水靠,裸露的臂膀呈現(xiàn)出健康的古銅色,在明媚的日光下泛著光亮,渾身透著股天不怕地不怕的灑脫勁兒。雖是中原人的打扮,也說著一口流利的官話,他卻有一雙異于中原人的水藍(lán)色眼睛。
徐妙雪連忙拱手:“多謝大兄弟救命之恩,只是……”她微微遲疑,目光在那張朝氣蓬勃的臉上停留片刻——實(shí)在是奇怪,自已與他定是初見,可……徐妙雪又轉(zhuǎn)向裴叔夜,帶著幾分不確定的探尋,“這位兄弟瞧著……倒有幾分眼熟?”
話一出,方才還笑容滿面的青年臉上,倏忽僵硬了起來。
連裴叔夜的面色都開始不自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