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叔夜認為這又是個陷阱。
他已經(jīng)被教訓(xùn)過一次了,理應(yīng)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
他是想后退一步與她拉開距離,以證君子之風(fēng),可身體卻有些不受控制,被一種奇怪的慣性定在了原地。
徐妙雪張著手臂就撲來了過來,混合著血腥味的酒氣撲鼻而來。
像是滾燙而柔軟的一團火跌到了他懷里。
裴叔夜接著她,一動都不敢動。
——心里還有些生自已的悶氣。怎么一到徐妙雪這兒,他如此殺伐果決的人,就變得這么窩囊?
“徐妙雪——”裴叔夜經(jīng)歷了一瞬間激烈的天人交戰(zhàn),虛張聲勢地斥責(zé),“你又搞什么鬼?”
他大概是期待著她會給出一個他想要聽到的回答——比如,她很高興他的到來。比如,她突然意識到他的重要性。
“說話?!?/p>
見她久久不回答,裴叔夜溫和地催了一聲。
徐妙雪忽得癡癡地笑了起來。
她渾身滾燙,輕輕地勾著裴叔夜的肩,臉龐悄然湊了過去:“裴叔夜,如果我們之間沒有契約……那無論我死活,你都不會來找我吧?”
裴叔夜眉頭一皺,頓時就想反駁,可喉頭滾動,話到嘴邊咽下去了——大概是不想讓她贏得那么快吧。要是承認了,豈不是顯得他很在乎。
驕傲的裴叔夜避而不答,只是反駁道:“你說什么胡話呢?”
“是不是呀?你也會離開我的對不對?”徐妙雪非要在這個無聊的問題上得到一個答案。
她胡亂地去蹭裴叔夜的脖頸,擾得裴叔夜呼吸沉重,思緒都無法集中了。
是嗎?是嗎?
這個問題似乎很簡單,可似乎又很沉重。她非要問嗎?非要在現(xiàn)在回答嗎?
裴叔夜心煩意亂地箍住徐妙雪亂晃悠的手,盯著她的眼睛。
他心里的答案其實很清晰,他對她的擔(dān)心與契約無關(guān)。他可以說給她聽——但至少聽得那個人,是真心在問他。
“你現(xiàn)在清醒嗎?”
徐妙雪怔愣了片刻,身子緩緩地縮了回去,似乎清明了幾分,眼里竟盈上一抹奇異的水光:“對不起……我越界了。”
裴叔夜心一沉,竟覺得莫名失落。
他察覺到了,她問的不是他。她的目光只是穿過了他,望向了一個虛無的痛楚。那個痛楚跟他無關(guān)。
“裴叔夜……可我好難過啊……”徐妙雪垂頭喪氣,聲音軟綿綿的,“怎么才能快樂?……我想要快樂……”
他心軟了:“你為什么難過?”
大概真的發(fā)生了什么事,讓徐妙雪這么堅強狡黠的人都來借酒消愁。
“跟我說?!?/p>
裴叔夜從來不會婆婆媽媽地問“出什么事了”,“怎么了”,他認為這都是傾聽而無法解決的口吻,他向來不愛管閑事,若是開口問了,便是篤定而安靜地伸出了援手——我來幫你。
徐妙雪晃了晃腦袋,仔仔細細盯著裴叔夜——她在確認,她仿佛在裴叔夜臉上看到了八百年難得一見的好意。
那雙幽寂的眸子里,閃爍著她看不懂的情緒。倘若徐妙雪清醒著,她便能看懂他在心疼她,可她若清醒著,他便不可能放縱自已的情緒。
裴叔夜毫不回避地對上她的醉眼,雙手有力地撐著她軟綿綿的身子。
大概是讓人感覺太安全了,徐妙雪醉意上頭,便脫口而出:“我表哥……他非要娶鄭意書……他讓我滾……”
“但你是不是有辦法……阻攔這門婚事?”徐妙雪哀求地看著裴叔夜,“……鄭家要是倒臺了,他這個女婿也就完了……”徐妙雪絮絮叨叨地傾訴著,“裴叔夜你知道嗎……他前途那么光明,一定能考上進士的……”
“是我錯了……可程開綬沒有錯……”
裴叔夜越聽臉色越冷,心里一陣鈍痛。
原來她借酒消愁,都是為了她的表哥。
這么冷血的人,心里也捧著一個人,將所有最純真的善意都給了那個人。
程開綬就重要到能讓她痛苦至此。
她問你會不會離開我,問的究竟是誰?答案似乎呼之欲出。
記憶如潮水般涌來,裴叔夜想起曾經(jīng)在院墻外窺到的那一幕。那是徐妙雪去見完鄭源的那個晚上,大雨傾盆,而她回家后在程開綬面前慟哭,彼時他還以為,這兩人只是兄妹。
他折身回到大牢里,幫她殺了鄭源。
是的,鄭源是他殺的。
其實留著鄭源,許多事情會變得更容易,但他體會到了徐妙雪的恨,也懂她無法手刃仇人的處境。
所以他動手了。
他唯一的算計,是將罪名攬在自已身上,以此換取徐妙雪的惻隱之心,讓她心甘情愿與自已并肩而立。
但這并不是全部的理由,他始終緘口不言自已為她所做的一切,仿佛那些難以名狀的情愫,是種難以啟齒的軟弱。
他不斷在合理這些古怪的行為——是為了掌控,是為了利用,是為了得到一個得力的盟友。
直到這一刻,他才突然意識到,都是他的占有欲。
是他的私心,讓他一步步沉淪在與她的貓鼠游戲中,他想要占有她,全部的身心,光明正大的。
可她對此視而不見,還理所當(dāng)然地踩碎了這一切。
裴叔夜心里酸得發(fā)苦,似有巨浪排山倒海般拍向他的心墻,洪水滔天,摧毀了一切秩序。
他一把推開徐妙雪,恢復(fù)了隔岸觀火的冷漠:“既然心疼你表哥,那你干脆停下來。”
“你我非親非故,我與程開綬更是素不相識,我為何要幫你們?”裴叔夜氣得口不擇言,“你自已作的,那你就自已受著,這很公平?!?/p>
徐妙雪張了張嘴,遲鈍的腦子說不出話來,眼淚卻先嘩啦啦地流了下來,越流越兇。
——不幫就不幫,為什么還要這樣譏諷她?
她的最后一個親人被她親手推遠了,她自此孤零零在這個世上,也許所有人都覺得她就該是天生的獨行俠,但只有她自已知道,不是的。
她總是會夢到在老屋里,一家人相親相愛的過去。程開綬好像是過去的一個錨點,是唯一一個證明這世上還有人在乎她的燈塔。
燈塔滅了。
她在裴叔夜面前暴露了自已最隱晦的弱點,而他……好像很生氣。
她的最后一片港灣原來也是虛幻的。
為什么這些美好的事情會流逝的這么快?為何不能一起帶走她的痛苦?
徐妙雪很少在人前哭,所以也沒有人告訴她,她梨花帶雨的樣子有多么蠱惑人心。這張?zhí)焐髲姷哪?,此刻因淚水的浸潤而顯出一種驚心動魄的脆弱。巷弄昏暗的燭火在她含淚的眸子里碎成萬千星辰,那顆將落未落的淚珠懸在睫毛上,像朝露垂在將綻未綻的花苞尖。
裴叔夜色迷心竅了,頓時又懊悔又心煩意亂,只好扔出倉皇的一句話:“趕緊跟我回去?!?/p>
徐妙雪抿唇僵持著,有些委屈:“你我非親非故,你別管我!”
裴叔夜懶得多話,直接扛起徐妙雪就走。
馬車一路無言地到了甬江春樓下。
徐妙雪委屈巴巴地蜷縮在馬車角落,裴叔夜想將她抱上去,但她根本不讓他碰。他只好心虛地拂袖而去,吩咐阿黎將她家小姐扶上去。
上了樓,裴叔夜自已生著悶氣,一邊卻開始張羅小廝煮醒酒湯,拿傷藥,折騰了一圈,房中東西都齊備了——突然發(fā)現(xiàn)徐妙雪居然沒上來。
琴山氣沖沖地跑上來:“阿黎和徐姑娘……都不見了!”
才一眨眼的工夫,他只有一瞬沒看住她。
裴叔夜氣急敗壞:“我再管她我是狗!”
琴山將那句“我趕緊派人去找找”咽了回去,垂手立在一旁不敢說話。
裴叔夜陰沉著臉抿唇半晌,突然怒道:“還不快去找!”
“是是是——”琴山連忙點頭領(lǐng)命,飛快地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