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來,徐妙雪再也沒見過那位女居士。
那年端午過后,她幾次回到大樹庵想尋她,卻發(fā)現(xiàn)人去樓空,庵里的人也都對那位女居士一問三不知,仿佛這人從未出現(xiàn)過一般。
若不是那五兩銀子是真的,徐妙雪都要覺得那日的相遇,也許只是她做的一場清夢。那位眉目如劍的女子,就像傳說中指點迷津的仙人,在這濁世短暫駐足,留下一句箴言便飄然而去。
但就是在那一個午后,在這座為紀(jì)念一位巾幗英烈而建的廟庵里,一個孤苦無依的女孩枯坐在逼仄的禪房里,第一次看到這個世界的波瀾壯闊。
她開始明白父親為什么如此執(zhí)著于完成那佛郎機(jī)貴族的訂單,一個卑微的匠人,他的作品也能順著大地的弧度,乘風(fēng)破浪,來到另一片大陸上成為眾人矚目的珍寶。天地為圓,首尾相連,絲綢之路上駝鈴悠揚(yáng),三寶大監(jiān)的寶船帆影在南海破浪——這世間的萬物,都在進(jìn)行著永恒的對話。
再渺小的生命,都是這宏大交流中的一環(huán),而她的人生,也終將在某個意想不到的維度,與這個世界產(chǎn)生共鳴,讓這個世界為之震顫。
她為此蟄伏了很久,如同春日里蓄勢待發(fā)的種子。
可今日看到那樣的鄭意書,還是給徐妙雪的內(nèi)心帶來了一絲波動。
她同情她,甚至還有些著急。
她很想問問鄭意書,站在那么高的樓頂,可曾抬頭眺望過大海?
她很想告訴她,曾經(jīng)的梟雄陳三復(fù)無數(shù)次在這個憑欄處眺望大海的波濤,他望到了生路,望到了生意,成就了他的一番海上霸業(yè)。而她如今看似無解的困境,或許只是命運設(shè)下的迷障。這世間如此遼闊,女子的人生又何止一條歸途?
但她的吶喊又是那么無力,恐怕那些貴女子們只會嘲笑她癡心妄想吧。
回去的一路上,徐妙雪都有些心不在焉。
裴叔夜與她同乘,觀她神色,便看出她有心事。
雖因鄭意書這一鬧,他們精心設(shè)計的局未能盡全功,但終究還是成了——一個小廝“恰巧”尋回了畫作,說是拿錯了畫匣,原來是虛驚一場。不過裴六奶奶手中有幅古畫待售的消息,已然傳遍了寧波府的權(quán)貴圈子。
所以徐妙雪此刻所憂,絕非此事。
“怎么,”裴叔夜假裝不經(jīng)意地問,“莫非你覺得,鄭意書落到這般田地,是你的過錯?”
徐妙雪恍然抬頭看了裴叔夜一眼,一臉莫名其妙:“我為什么要這么覺得?”
裴叔夜被她理直氣壯的一句反問懟得噎住。
“她靠著家族掠奪來的財富錦衣玉食,那就該一起承受家族的報應(yīng)?!?/p>
裴叔夜舒出一口氣——不愧是徐妙雪,從不會質(zhì)疑自已,看來他是白擔(dān)心她了。
只是沉默了片刻,徐妙雪又補(bǔ)了一句:“不過……以后覆滅鄭家的時候,她若有機(jī)緣,我也愿意幫她找一條生路?!?/p>
“嗯?!?/p>
馬車在裴府門前緩緩?fù)qv,裴叔夜剛掀起車簾,卻見一位須發(fā)花白的老者攔在車前。月光下,那人一襲靛青長衫,正是鎖港宴上那位赫赫有名的掌眼先生沈墨林。
徐妙雪心中狂喜——方才宴上沒機(jī)會當(dāng)眾炫耀她的古畫,沒想到都還沒等到天亮,沈墨林就追過來了。
“裴大人,裴六奶奶,小老冒昧了。”沈墨林拱手作揖,姿態(tài)恭敬卻又不失體面。
不過,縱然徐妙雪想讓他鑒畫,卻也不能顯得太熱情。
“這誰啊……”徐妙雪傲慢地掃了一眼沈墨林,假裝不認(rèn)識。
這些掌眼先生們看多了貴人,平日里便拿腔作調(diào),故弄玄虛,偏偏那些貴族們對他們是趨之若鶩??稍绞菍λ麄儛鄞鸩焕淼模麄冊缴馅s子巴結(jié)。
“方才席上裴六奶奶許是沒注意小老,小老是蘇州煙雨樓的首席掌眼沈墨林?!?/p>
“沈先生?!迸崾逡沟毓笆?。
“小老在席上得見六奶奶那幅《萬壑松風(fēng)圖》,實在是驚為天人??上М?dāng)時人多眼雜,未能細(xì)賞。今日冒昧前來,就是想……”
“想看畫?。俊毙烀钛┬α艘宦暎驍嗔怂脑?,“我家花了大把銀子買的寶貝,總不能白給人看吧?”
她伸出纖纖玉手,在月光下晃了晃,“沈先生帶什么見面禮來了?”
沈墨林臉色一僵。他確實備了一對南海明珠,本打算循序漸進(jìn)時再獻(xiàn)上,哪想到這裴六奶奶竟如此粗鄙直接……他下意識看了眼裴叔夜,裴叔夜卻只是笑了笑,并沒有阻攔。
沈墨林心中莫名生出幾分忌憚——裴六奶奶這般做派裴大人像是見怪不怪了。這女子與江南那些附庸風(fēng)雅的富商截然不同,倒像是真有些來頭。
“六奶奶說笑了,”沈墨林強(qiáng)壓著不快,從袖中取出一只精巧的匣子,“這是小老珍藏的一對南珠,雖不是什么稀世珍寶……”
徐妙雪接過匣子,倒出珍珠對著月光看了看,撇撇嘴道:“成色一般,不過勉強(qiáng)看得過眼?!?/p>
說罷隨手將珍珠揣進(jìn)袖中,這才對沈墨林抬了抬下巴:“進(jìn)來吧,不過只許看一刻鐘。”
沈墨林跟在后面,望著徐妙雪搖曳生姿的背影,眉頭緊鎖。這婦人舉止粗俗……真是可惜了這么好的畫,配了這樣一個庸俗的主人。
徐妙雪說讓看一刻鐘,還真是一刻鐘,沈墨林意猶未盡地被請離了裴府。
不過離開裴府的他并沒有馬上回到下榻客棧,而是走出去一條街,上了一輛馬車。
鄭桐就在那輛馬車上。
“鄭老板,小老驗過那畫了,畫作所用之紙是宋時側(cè)理紙,簾紋細(xì)密如發(fā),紙色青灰似雨過天青,與米芾《畫史》所載‘李唐用紙必選宣和官造’之說吻合,再細(xì)察畫上山石皴(cūn)法,墨色滲入紙理,層層透底,非經(jīng)數(shù)百年墨膠老化不可得此效果……”
鄭桐遍布陰霾的臉總算露出了一絲欣慰之色。
鄭家今日顏面掃地,只因他家本就是沒有底蘊(yùn)的商賈之家,誰來了都能欺負(fù)一把——而正如鄭家要把鄭二爺推出去做一個招牌一樣,有時候,一幅畫,也許就能打開局面了。
只是……鄭意書鬧了這么一出,實在難看,老尊翁向來愛惜名聲,定是不愿意再接納她了,原本手中的籌碼又少了一些,鄭桐還得想別的法子討四明公歡心。
鄭桐比鄭家眾人都晚一些到家,鄭意書瑟縮著已經(jīng)跪在了明堂里。
“啪——”借著些酒氣,鄭桐一個耳光狠狠落在鄭意書臉上。
“給老子滾!滾出鄭家!”鄭桐雙目赤紅,額角青筋暴起,酒氣混著怒氣噴在女兒臉上。
“老爺——老爺!”鄭夫人護(hù)著女兒,哭得歇斯底里,“書兒她知道錯了!都怪我,怪我沒有管好她……”
鄭桐一把推開夫人,指著鄭意書的鼻子罵道:“說!你跟康家那個臭小子這些年是不是還有聯(lián)系?”
他聲音嘶啞,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你不知道康家是我們家的仇人嗎?!你還上趕著貼上去!你還上趕著貼上去!怎么就養(yǎng)出你這么一個不要臉的東西!”
屋內(nèi)鴉雀無聲。鄭家?guī)追恳棠?、兒女、兒媳都垂首站著,大氣不敢出。燭火搖曳,將眾人驚惶的影子投在墻上,如同鬼魅般晃動。
鄭意書捂著火辣辣的臉頰,倔強(qiáng)地抬起頭,還未開口,鄭桐已是一腳踹在她肚子上——
“呃!”
她悶哼一聲,本能地弓身護(hù)住腹部。大家似乎都被這可怖的氛圍嚇住了,人人自危,倒沒人留意這個有些古怪的動作,唯有坐在輪椅上的的裴玉容眉頭一皺,目光在鄭意書護(hù)住的小腹處停留了片刻。
鄭桐喘著粗氣,指著門外吼道:“把她關(guān)到繡樓上去!這輩子都別下來了!就做個老處女也比出去丟人強(qiáng)!”
鄭夫人見鄭桐怒意未消,慌忙將鄭意書往門外推搡:“快,快把小姐帶去繡樓上?!?/p>
幾個婆子立刻上前,半扶半拽地將鄭意書帶離了正堂。
隨著鄭意書的身影消失在回廊轉(zhuǎn)角,整個鄭府驟然陷入一片死寂。沒有雨聲,沒有蟲鳴,連檐角的風(fēng)鈴都靜止不動。月光慘白地照在庭院里,將青石板映得如同冰面。
鄭桐喘著粗氣跌坐在太師椅上,額上的汗珠在燭光下閃著油光。他手中的茶盞早已摔碎在地,瓷片四散,分崩離析。
“應(yīng)章?!编嵧┚徚司徤瘢雎朁c了鄭二爺。
“父親?!编崙?yīng)章連忙上前。
這個家里,鄭桐是絕對的權(quán)威,這些子女們無一人敢忤逆。
“你去選一樣做工精細(xì)的器物,回頭要送給裴六奶奶?!?/p>
“是,父親?!?/p>
“二郎媳婦?!?/p>
“玉容在?!?/p>
“這幾日你去裴家多走動走動,尤其是拉攏拉攏你那個六弟妹?!?/p>
裴玉容臉上閃過一絲猶疑,但不敢多問,只道:“玉容曉得了?!?/p>
鄭桐頹然擺擺手:“都歇了吧?!?/p>
此刻,繡樓內(nèi)一片漆黑。
鄭意書被婆子們推進(jìn)來后,門便從外頭落了鎖。她沒點燈,只是蜷縮在床角,雙臂緊緊環(huán)抱著膝蓋。月光從窗縫里漏進(jìn)來一線,照在她凌亂的發(fā)髻上,映得那張蒼白的臉如同鬼魅。她的腹部還在隱隱作痛,像是一把突然燒起來的火——燒得她五臟六腑都要化成灰。
忽然,外頭傳來鈍重的腳步聲,一步一停,似走得極其吃力。
鄭意書抬頭,看見門縫底下透進(jìn)一縷晃動的光。接著是鑰匙轉(zhuǎn)動的聲音——咔嗒,鎖開了。
裴玉容一手拄著拐,一手提著盞絹燈站在門外,昏黃的光映著她沉靜的臉。她反手掩上門,輕聲道:“書妹妹,是我。”
“二嫂……你來做什么?”裴玉容沒有答話,只是緩步走近。她從袖中取出一個青瓷小瓶,擱在床頭幾案上。
絹燈的微光下,她的目光從鄭意書紅腫的面頰,慢慢移到那雙緊捂腹部的手上。
“這個孩子……”她聲音很輕,卻字字分明,“你打算怎么辦?”